第二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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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凉州难民于宁州宣扬为舜人所苛待之事,煽动上千宁州百姓,并山匪贼寇之流数百人举兵凉州,拼杀数日,几取凉州城。凉州守军死伤过半,急报频传,亦传回了京城。
连傅治这样凡事无所谓的人,见到这封奏报都拍了桌子,朝殿内众人吼了句:“太子呢?!他怎么不管事?!”
丞相尹必冷冷道:“半个月不见人,说是出门办事,也不知办什么去了。他不在,许是成心把摊子都甩给陛下。”
后头这话不怎么恭敬,傅治全然不在意,重新拿起奏折看了一遍,问呈上它的兵部尚书:“那些乱贼到底在闹什么?齐务司不是说了会招抚么?”
兵部尚书四下看看,犹豫着说:“还是齐务司钱侍郎贪赃之事。此事未了,百姓不信任齐务司,也不信任大舜,隔着千里,什么难听的都传得出,不小心便闹起来了。”
周唯连忙出来解释:“前齐务司司长陆子溶已然认罪,钱侍郎之事俱是他指使。只因东宫那边没有回信,故而不曾处置。”
傅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将军报看过两遍,“朕给过他时间了。他不救陆子溶,朕就杀了。”
“绝尘公子啊……他心怀天下苍生,不会怨怪的。”他眉头微蹙,似乎陷入思绪中,片刻之后重重一叹,目光聚在周唯身上,缓缓道:“杀了吧。”
“风风光光地杀,要让全城皆知。”
从皇宫出来,周唯回刑部核实过案卷,最后去了一趟东宫。那里仍旧消息全无,他向老郑传达皇帝的命令,悲从中来。
老郑听后大恸,拉着他恳求:“能不能再宽限些日子,拖上一拖,奴才再派人打听殿下行踪……实在不行,奴才将那金印偷出来,伪造一封殿下的手书替陆公子脱罪!”
“周尚书,这个人不能杀啊……他死了,殿下会疯的!”
周唯出口的话冷冷的:“偷殿下的金印?若你的意思并非殿下的意思,你担得起这罪名么?”
老郑顿时愣住。
“陆公子的事早已全城皆知,你也派了人去寻殿下,可他非但不露面,连消息也不回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不曾听闻、联络不上,更可信的解释难道不是——殿下并不想救他,甚至想借机杀了他,但碍于多年的恩义不好开口,只好躲起来逃避此事。”
“你仔细想想,你想方设法保住他,真是在帮殿下么?”
见老郑哑口无言,周唯也沉默着退出去。他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最后趁无人时,朝正殿的方向叩拜下去。
殿下的想法,他不过是胡乱猜的。但此时,他没有勇气违抗陛下的命令。
起来时,他见老郑又急匆匆跑来,垂着眼道:“陆公子即便这一遭有罪,先前几十年的功绩仍在那里。陛下只说要杀人,没说要斩,那……”
“留个全尸吧……”
这话有些怪异,周唯问:“谁让你说的?”
“一名曾被陆公子救助的百姓,匿名写信送进东宫的。”
周唯点了头。
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
暑气渐渐滋生,纵然是牢房深处,也分到了一些。守卫们几次想帮陆子溶撤掉火盆,都被他拒绝。他体内的寒意愈发厉害了,衣裳一层层裹上去,通身肌肤仍是冰凉。
他心底却泛着浅浅的暖意。他早已接受自己时日无多这件事,独处的日子里,便常常在想余下的岁月该如何度过。
哪些衙门还有哪些事要他出面,致尧堂日后要何去何从,以及在一切结束后,他是要葬在山间的花丛,还是化成灰飘入海里,或是傅陵到死也不肯放过他,都不要紧……
可傅陵为何还不来救他?
是在等别的什么势力吗?是还在和凉州联系吗?是要先完成别的什么事,还是打算拖到最后一刻?
而“傅陵不会来救他”这个想法就像一粒种子埋下,起初浑不在意,可等的时日越长,这种子便发了芽越长越大,时不时侵入他脑海。
每当这时,陆子溶便调出上巳节那晚的记忆来反驳。
不够用的话,就再用这么多年二人相处的点滴,用小傅陵纯真而殷勤的眼神,用他扑在自己身上哭泣时怀抱和眼泪的温度……
用他这数月以来一次次霸道或温情的亲吻和入侵,他在自己受伤疼痛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他依偎在自己怀里时那貌似幸福的神情,还有他极具占有欲的愤怒……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奢求傅陵对他还有什么师生之间的恩义。他只是相信傅陵会来救他,哪怕是因为舍不得他的色相,他都认了。
其实他并不怕死。他原本也没有多少岁月了,当着众人死在刑场上,就能安定凉州的祸乱,还能保下钱途。钱途已承诺为天下一统而谋,以此人的才干,收回凉州是只是早晚的事。
以他一人的性命换来这些,再划算不过了。
可他只是固执地相信,傅陵会来救他。
他要亲眼看见这一幕,才能说服自己,这一生后十几年倾注的心血没有白费。
所以直到他被传唤上堂,见到周唯手中的判决书时,仍在等救援的信号。
他安静跪着,听狱官念了一遍自己为自己编造的罪名,以及绞刑的判决。他还愣了一下,为着大快人心而杀人,不判斩刑也是少见。
末了,周唯下来扶起他,“咱们这便走了。凉州那边等不得,陆公子明白的。”
陆子溶缓缓抬眸,问的却是:“这判决外头可知道?”
周唯压低话音道:“这次行刑要做给人看,两天前便放出消息,如今恐怕全城皆知了。”
“好,”陆子溶微微颔首,“走吧。”
两天,足够了。傅陵知道这条消息之后,想出办法救他,要不了那么久。现在没有动静,兴许是因为想在去刑场的路上动手,或者如上次一般,在行刑前最后一刻……
陆子溶仍在揣度着。
……
又是一段前往刑场的路,与上次的阴雨不同,此番日光晴朗温和,铺在寒凉的肌肤上满是暖意。
陆子溶换了纯白色的衣裳,长发披散,垂肩及腰,虽刻意显得狼狈,却成了狼狈的风流。
囚车里,他四下望去,今日围观之人明显多过上次。上次到场的只有受他恩惠慕他名声的百姓,这一次还加上了关心边境局势之人。
他略略扬头,目光看似漠然,实则在人群中搜寻着异样,搜寻着那些表明傅陵会如何救他的线索。
越深入去想,他越发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傅陵会来救他。可他不愿意去想别的可能。
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并不怕死,但那是他带了十几年的孩子,是大舜未来的国君。他可以容忍他犯些小错,却不愿承认他彻底成为了不义之人。
所以只能不停告诉自己,他会来。
囚车停在刑场,有人将他扶下来绑上,推到台前跪着。暖暖的日光铺在他面上,金黄色,似乎消融了眉眼间终年的冰雪。
堂上,令官宣读了旨意,人群中有的欢呼,有的哭泣。
欢呼祸害边境的首恶终于伏法,哭泣才貌无双的绝尘公子就此永别。
陆子溶忽略种种喧嚣,眯起眼在众人中搜寻,试图找到什么不寻常的人或事。
那个人手持刀剑,那匹马躁动不安,那群鸟在头上盘桓……
到底哪个是他发出的信号?
犹疑之间,时辰已到。行刑的刽子手显然得了吩咐,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一下就好了,不疼的”“公子一路走好”之类的话,仍然看不出任何救助的意思。
他们仍是把麻绳套上他的颈项。
陆子溶眼中再无上次那般从容赴死的坚定,只是不住地扫视台下。
——他的阿陵,小时候那么黏他,一刻也离不得;如今他有性命之危,为何还不来找他?
一声“行刑”令下,脖颈上的绳子渐渐收紧。
——那孩子长大后也很是霸道,自己稍露出一点要离开的意思他就会发作,如今他不该将自己抓回东宫,好好收拾一顿么……
绳子几乎将脖子绞断了,窒息的痛楚攀上来,比“经年”发作之时还差一些,但也的确是疼的。
仅剩那点力气,目光仍在人群中游走……
——将近一年时间,他把自己的清白献给了那孩子,毫无底线地服从他、讨好他,即便换来的只有屈辱,也始终默默忍受。
他知道傅陵并不感念,但总不至于连举手之劳都不愿回报吧?
陆子溶倔强地等着台下的变化,浑身力气慢慢被抽干了,眼前昏花一片。可他就是不肯合眼,他直到现在还相信,自己挖空心思为那个人献出一切,对方不会不来,只是迟了……
那样好的孩子,怎么会变得忘恩负义呢?
怎么会对他,毫无感激、毫无留恋呢?
怎么狠得下心抛下他,彻底不管他的死活呢?
不会的,这不可能,他不信……
直到眼前斑斓世界倏而褪去颜色,绷着的最后一口气松懈了,整个人全然跌入黑暗之中的那一刻,陆子溶终于明白过来——
傅陵是不会来的。
他从来就不打算救他的恩师,不打算救他养在芭蕉小筑的那个玩具。
从陆子溶住进芭蕉小筑的第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
陆子溶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的刹那,有两根针从人群向他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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