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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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扎在他颈后的绳结上,将其上的力道扎松了些许,不至取人性命。

    另一根扎进他后脑,点了他的穴,使他失去呼吸和脉搏,如同死透了一般。

    像陆子溶这样的钦犯,没有家人,便由刑部派人处理后事。周唯早已打点过了,预备先将尸身送到郊外,在无人处备一副好的棺椁。至于最后葬在何处,肯定还是要问过太子殿下。

    致尧堂打探过这些,便有了计划。其实劫走一个活人原本更容易,可堂主非要大家看着他死一次,这事就麻烦了很多。他们预备先跟去郊外,到时候将所有官兵打晕,然后带走“尸体”。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陆堂主受人景仰,竟有不少人一路送过来,边送边哭,迟迟不去,让他们无从下手。

    这其中还有个奇怪的家伙,尸身都停在郊外了才匆匆赶来。此人身形高大,相貌出众,许是年轻气盛,一见到“尸体”就和疯了似的,把周围人都吓着了。

    他闹了许久也不肯走,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顾三嫌他烦,索性不等了,带人冲过去想将他赶走。

    不料此人有点能耐,自己能打也就算了,附近还藏着他带来的人手,看着像是个富家公子。双方纠缠许久,顾三余光看了看睡着的人,掐算着时间不多,便一剑插进对方的手臂里。

    以此人的身手,顾三本不会如此轻松就能伤他。可他哭得太久力气耗尽,便十分脆弱了。

    致尧堂将周围所有人都打晕,顾三匆忙去陆子溶身边,取下他脑后的针,又喂他吃了几颗药丸。

    探得他脉象平稳,方将他抱起来,预备送到致尧堂在京城的据点去。

    才走了两步,旁边那个手臂受伤的家伙竟仍不死心,挣扎着爬起来,站都站不稳了,还想阻拦他。

    顾三看他很不顺眼,将此人一脚踹进一旁的湖水里。

    ……

    十一月末,宁州郊外。

    此处与舜朝隔了一江水,原先是难以渡过的天堑,然而致尧堂不少人水性好,游过江去便能潜伏在舜,故而最初将总堂据点建在这里,多年未改。

    致尧堂如今已是一大片院子,为了掩藏,院里密密麻麻塞了不少树木。一到秋日,风扫下满树叶子,铺了一地橙黄,煞是好看。

    西北角的屋子附近,叶子几乎落枯了,只剩临窗那棵,最高处的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

    窗里,陆子溶的视线落在那片树叶上,神色淡然,似乎没在听一旁的禀报。

    他此时正靠在榻上,浅青色长衫裹得宽松,衣摆自床沿垂下。屋里生火怕热着旁人,他便往身上堆了厚厚的被褥。好在自家地盘没人在乎他礼数,他便披散满头青丝,作他爱的慵懒模样。

    又听了一会儿,他眉头微蹙,忽开口打断:“秦州管事,你讲了不少边境冲突时秦州如何抵御;我问你,对于秦州民生,你有何看法?”

    “这……民生……”那人一时语塞。

    若是往常,陆子溶早该冷了脸。可如今他自知面色苍白,便刻意在眉目间添了些温和,缓缓道:“你入致尧堂多少年,还这样不懂事,让人放心不下。”

    “致尧堂非但为齐人谋,更为天下人谋。秦州民生因战乱而凋敝,你身为致尧堂在秦州的管事,责无旁贷……”

    陆子溶说着,一股寒意冒上来,催出几声咳嗽。

    屋里十余人,一阵沉默后,有几人小心地唤着:“堂主……”

    “属下这就重新拟写计划,另报堂主审批!”秦州总管马上道。

    “不必了。”陆子溶转过头摆手,话音清清淡淡,是掩饰不住的虚弱,“只要心怀苍生,写成什么样都不必给我看……下一个吧。”

    众人的话音愈发凝重,他们听出来,他们的陆堂主大限将至了。

    而“心怀苍生”,就是留给他们最后的话。

    待各州禀报完毕,众人退出,陆子溶支撑在腰背的力气顿时干涸,整个人仰倒在榻上。

    没有所谓的回光返照,他是真的不行了。

    “堂主。”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声音。

    他睁眼,见海棠拿着封信站在床边,犹豫地问他:“得了一点关于舜朝太子的消息,堂主要听么?”

    “我已看不清文字,你说吧。”陆子溶神色如常,“若是上次那他伤了手臂无法握剑之类的事,就不必说了。”

    “不是,他……”海棠深吸两口气,一字一句,“他死了。”

    陆子溶眼波如被风吹过的池水,微微一皱,似乎闪过一些什么,又似乎没有。

    “他分明上不了战场,硬是去了凉州,那边打起来,不知为何他就……反正,肯定是死了,舜人都在举哀呢。”

    “死得早了,”陆子溶犹如评论他人之事,事不关己,“凉州安定了,舜朝才可以乱,如今撞在一处,不是百姓之福。”

    他如此反应让海棠愣住,“他死了……是好事啊。当初他那样待你……”

    “答应的事都做了,他并未背弃道义。”陆子溶别过头,“我若盼他死,也是因着此人没有仁心,不宜为君,而非因为私仇。”

    海棠知道此时不该多问,但她实在为堂主鸣不平:“难道……你就不恨他么?”

    陆子溶垂下目光,长睫遮掩心绪,整个人静静的,在萧瑟深秋凝成诗画。

    “咳咳——”

    一阵凛冽的风钻过窗缝,催出了咳嗽声,作为他的回答。

    连咳十几声,陆子溶筋疲力竭地倒下,一眨眼便睡着了。海棠知道他这些天都是如此,堂里大夫也说了,醒醒睡睡。

    不定哪一次睡下,便醒不过来了。

    她心中轻叹,上前帮陆子溶掖好被子,生了盆炭火放在他榻边。

    距离堂主中“经年”之毒,已有二十年了……

    她并未离开,只是守在这里,看那盆炭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方缓缓熄灭。

    窗外最后那片叶子,也终于熬不住寒冷,打着旋儿慢悠悠飘落。

    发丝与衣袂散落,榻上人安静得好似入梦,面上已无血色,宛若玉琢的眉眼仍如初般——

    干净。

    他脏了一生,也干净了一生。

    ……

    ……

    睡梦里,起初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似乎没有睡太久,便突然有无数朵大红色的花次第绽放,晃得人眼花缭乱。

    漫天红艳之中,耳边依稀传来对话,他隐约认出傅陵的声线,听不清话语的内容,只有嘶哑的情绪。

    绝望悲恸,还是……激动兴奋?亦或……二者兼有?

    不待他分辨清楚,人声开始模糊。最后话音消失,同时,眼前花瓣迅速扭曲,随之而来的是全身快要被拆散的感觉。

    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操纵,陆子溶无法抵抗,不得不再次陷入昏迷。

    这就是死亡吗?

    ——不。

    ……

    经历了一阵又一阵眩晕,一切最终归于寂静。

    陆子溶渐渐恢复意识,感受到周身被温暖包裹。

    他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芭蕉小筑的浴桶里。

    室内布置清雅如故,燃着令人舒适的淡香。

    久寒的身子早忘了何为暖意,陆子溶一时怔愣。

    左右看看,一边是为他准备的衣裳,一边是才换下的囚服。

    看到这些,他蜷起一条腿,大腿内侧仍是那虫咬的疤痕,而非龙纹。

    陆子溶蹙眉,此时他的身子尚未差到不能行走,于是他出浴,裹好衣裳开门。

    他向门口的守卫问如今的年月。

    ——如今是一年前,他因凉州动乱被贬为奴,从大牢来到东宫的当天。

    陆子溶并无多少讶异,他早年间读到过仙教典籍,描述了诸多操纵光阴的法子。他只是不懂,他与仙教并无关联,这种事为何能发生在他身上。

    尽管想不通透,陆子溶仍然很快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时光倒流,一切重来,这本是好事。

    但一年前,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候。

    若回到九岁那年,他能阻止田州沦陷,避免身陷虎穴;回到十二岁那年,他能殊死反抗,不被齐复种下“经年”;回到十六岁那年,他能拒绝济王的邀请,清清白白地保护他在意的人们;回到二十岁那年,他能换种方式教导傅陵,为舜朝留下一个正直贤明的太子……

    但回到三十一岁这年……

    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做了该做的事,在那个局势下,已经得到不错的结果。

    若是重来一次,他也不能改变大局,最多只是安排得更好,让边境少些血流,以及——

    前世,他本以为只要用尽全力,终能改变那个误入歧途的孩子。他想让自己最优秀的学生找回昔日的赤诚之心,做个仁义君王,九州生灵也就少一分苦痛。

    经了这番沾满血泪的尝试,他终于醒悟:以他的本事,拼尽全力也救不了傅陵。

    从傅陵动手构陷恩师的一刻起,就无可救药了。

    既然东宫这条路行不通,陆子溶不愿再受无谓的屈辱。他想让傅陵做的事,不如自己动手,用武力解决。

    之后余下的时间,他要留给自己。

    想至此,陆子溶弯曲手指贴近唇边,唤来白鸟。

    第一件事,先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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