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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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只有实实在在的病例,才能推进临床研究,同时也能让医学后辈从病例身上直接获得学习机会。

    俞锐哑然。

    抛去主刀医生的身份,钟鸿川这句话让他无言以对。换做他自己,甚至换做任何其他医生,都有可能以自己为代价去换这场豪赌。

    思及此,俞锐忽然想起了某个人——那位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大,最后连骨灰都葬于医大某棵杏林树下的顾景芝。

    俞锐定定地看着钟鸿川,从钟鸿川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某种精神的传承,内心莫名涌起了冲动,甚至瞬间肃然起敬。

    可钟鸿川却一眼将他看透,摆手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起身下床,将病房门掩上,回来时径直坐到沙发另一侧。

    钟鸿川看着他,眼底带着很深的复杂的情绪,而后缓声道:“医生当久了,手术做与不做,考量的因素会越来越多,也就没那么纯粹了,爱惜自己的羽毛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天性。”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俞锐眼里的疑惑更深。

    钟鸿川眼神坚定,面带郑重,对他说:“这台手术,我只想在八院做,可我又不想让我的老伙计们为难,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这就是我的私心。”

    钟鸿川口中的老伙计,是八院能够主刀的另外两位老教授,和他皆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所谓能医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做医生的,最大的挑战不是手术难度,而是某天不得不面对,跟自己情谊深厚,甚至血脉相连的亲人挚友,躺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如果一切顺利自是皆大欢喜,可倘若稍有差池,对方在自己的手术刀下终身残疾,甚至失去性命

    钟鸿川说的话,俞锐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曾经有位法国医生说过,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里面祭奠着遗憾,也铭刻着失误。

    可假如这片墓地上竖起自己至亲至爱的墓碑

    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简单归咎到手术风险就能一笔带过的,甚至也许能够摧毁一个人做医生的信念。

    俞锐默然片刻,只平静回给他三个字:“我明白。”

    人性其实很复杂,年少时看世界,五彩斑斓全是彩色,成年后才发现,即使是以前最老的电视机,黑白里也是搀着灰的。

    从病房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发呆。

    窗外的风景的确很好,入目就是医大独有的红瓦白墙建筑群,蓝天碧玺,白云浮动,微风掠过南湖湖面,跳跃着无数金灿灿的光点。

    离开前,钟鸿川最后对他说:“你也有权拒绝,毕竟如果手术失败,你要赌上的可是你的整个职业生涯。”

    俞锐笑了声,背对他挥了挥手,最终什么都没说。

    又站了没多久,俞锐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

    东院的小护士俞锐都很熟,看到他也没客气,顺手就塞给他一包糖。

    包装是红色的,俞锐拿在手里,挑了挑眉问:“这是喜糖?”

    小护士腼腆一笑,说“是”。

    俞锐笑着说:“恭喜恭喜,回头记得给我发请柬啊。”

    小护士嘴巴一噘,像是未卜先知,遗憾道:“俞主任你那么忙,发了你也没时间去。”

    另一位护士查房回来,闻言插话道:“放心,就算人不到,红包也会到的,俞主任的红包可不少,不要白不要。”

    “要这样的话,”小护士双手抱拳,看向俞锐的表情立马恭敬起来,“那我给您发个定制请柬,亲自给你送西院去,您看怎么样?”

    连称呼都从你变成您了,俞锐摇头失笑:“行,没问题。”

    玩笑开完,小护士递给他文件签字。

    俞锐接过翻看两眼,伸手去掏自己的西裤口袋,摸了半天发现左右两边都是空的,随即一愣,这才想起钢笔已经丢了。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间空空如也。

    俞锐搓捻着拇指指腹,片刻垂眸,他问护士重新要来一只签字笔。

    不过,他这一笔还没写完,一阵滚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猝然响起,俞锐脚后弯紧接着就被撞了一下,手里的笔也跟着飞出去。

    俞锐回头一看,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个小孩儿,竟然在医院走廊玩滑板。

    可能是方向没把握好,直挺挺地撞到他身上。

    俞锐将小孩扶起来。

    没过两秒,小男孩的母亲也跟过来了。

    俞锐严肃提醒对方,医院不能玩滑板,容易撞到病人出现不可预知的事故。

    男孩母亲连连点头道歉,“您说的是,我们就是来看个病人的,现在就走。”

    说完,男孩母亲拎着男孩衣领,边骂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边把男孩给拽走了。

    俞锐一直盯着对方走进电梯,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直到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才猛然回神。

    转头过来时,俞锐最先看到的是一只白净好看的手,骨节突出,长指弯曲着,手上握着一只签字笔。

    “你的笔。”手的主人提醒道。

    俞锐抬起眼皮往上看,怔愣半秒,“翌哥”叫一半中途临时拐弯,于是出口便成了:“翌、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顾翌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对视两秒后,顾翌安移开视线,然后面无表情道:“来看钟老。”

    俞锐“哦”一声,这才注意到顾翌安还拎着果篮。

    “笔还要吗?”顾翌安握笔的那只手还支棱在他眼前。

    俞锐讪讪一笑,将笔拿回手上,继续把字签完。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有点庆幸,刚被顾翌安捡到的不是他那只钢笔,而是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签字笔。

    顾翌安在背后询问护士,钟鸿川住在哪间病房。

    俞锐将签好的文件递回去,跟他说:“我送你过去吧。”

    顾翌安没拒绝,简洁地“嗯”了声。

    病房其实不远,也好找,沿着走廊过去,尽头那间就是。

    路上,俞锐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北城,顾翌安说前天。俞锐又问他,最近还忙吗,顾翌安说还行。

    机械性的几句客套话说完,人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

    俞锐刹住脚步:“我就不进去了,你和钟老这么多年没见,正好可以好好聊聊。”

    顾翌安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应了声“好”。他右手刚握上门把,俞锐盯着他手上的护腕,忽又开口:“你的手,受伤了?”

    顾翌安垂眸,似是看了一眼,而后语气淡淡地说:“不算伤,普通的腱鞘炎而已。”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便拎着果篮推门进去。

    俞锐盯着阖上的门,隐约听见里面的招呼声和说笑声,愣了半晌,甚至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更久。

    直到有人路过,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俞锐这才默然转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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