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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江陵是当世大儒,诗书礼乐无不精通,早年受先帝盛情相邀,出山入宫做了太子太傅,李鸿敬重其德行、孺慕其才学,多年来师生相得,甚至可以说,他才是真正当得起李鸿一声“亚父”的长辈。

    仪贞获悉他有此一谏,尚大感齿寒,更不知皇帝心里,如今作何感想。

    陈太傅未必是受王遥驱使,但能够目睹着昔日文韬武略的学生日渐改换心志、沉溺于诗词音律中而波澜不惊的人,绝非耿介不通时势之辈。

    氤氲的香雾叫人软弱,仪贞沉浸在芬馥怡人的浴汤怀抱里,短暂地遗失了一直以来的坚持。

    她其实不一定非得这么如履薄冰地活着。王遥虽然当权,但终究没有子嗣,连起兵的劲头都找不着,哪里比得上如今轻松便宜?

    只要她老老实实的,在宫里有皇子出生前,王遥是不会另立新君的。

    而李鸿不会教她有皇子,故此宫里也不会进来新的女人。

    看似无解死局,对她与李鸿而言却也可以是山穷水尽处的生局。

    她可以长久这么僵持下去。直到——她低头,在载满香花的水面端详自己的脸庞——再过几十年,她大概能从这张脸上寻获到母亲的痕迹。

    柔若无骨的手忽然一扬,击碎了眼前这倒影。仪贞霍然站起来,两旁侍立的宫女并未被吓着,伶俐地上前来,展开阔大的绸子为她擦身。

    一人为她挽头发,一人则为她仔细地铺遍珍珠香粉,将丰肌秀骨修饰为欲说还休的哑白。

    仪贞老早便觉得,这一出像给她穿衣下炸,但宫里的旧章程不会迁就她的品味格调。

    炸好…穿好了衣裳出来,就听见皇帝来了。仪贞一身轻柔薄娇的纱衣绸裙,二话不说地跪在门槛外石子路上,那股我为鱼肉的感觉越发分明起来。

    她猜不透皇帝破天荒到她这儿来做什么,但欢欣的架势摆得很足,行完礼起身便张罗起来:慧慧重去沏壶茶,珊珊把吊在井里的樱桃端来,再打发两个人往小厨房知会一声,晚膳都要新巧爽口的菜。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好坏,负着手很有耐心似地听她说个没完,一面放慢了步伐,跟着她一道往后房踱。

    仪贞回过头来,本想冲他脉脉一笑,但又总觉得有哪儿戏没做足,左思右想间瞥见皇帝的手臂就弯在她身侧,仿佛应该顺理成章地去挽上一挽。

    她被自己这点大逆不道的鬼使神差给震住了,简直怀疑自己把脑仁儿搁在了浴房里没带上,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一面撩起眼皮观察皇帝的表情。

    皇帝赫然正望着自己。

    仪贞滞了一瞬,掩耳盗铃地敛了敛裙裾,稳稳当当地迈过了门槛。

    有樱桃不能没有酒。猗兰殿常备着的荔枝酒喧宾夺主了不合适,小厨房特意送了两瓶坤仪酒来。

    皇帝却道:“酒便免了。朕明早还要到太后宫中去,别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

    仪贞闻言,将双手捧着的酒瓶重又放回了托盘上,另斟了一杯茶来。

    皇帝没接,俯身贴在她耳边说:“皇后方才待朕,比含象殿时热情多了。”

    这没什么值得他一提的。猗兰殿里人多眼杂,有始终对她寄予厚望的四位嬷嬷、荣辱与共的大小宫女,还有……王遥的眼线、皇帝的眼线。

    含象殿那天就只有她自己。

    仪贞打心里是这样想的:皇帝可以不待见她,但她必须展现出期盼圣宠的姿态。

    “那么,此刻为何又不然了?”她真没料着皇帝会追根究底到这地步——他被所有人迫使着孝敬赵太后,心里有怨气,在王遥跟前不能发作,在太傅面前不愿发作,兜兜转转,只能找上和他们沆瀣一气的她。

    而作为皇后,她本该不以为辱的——但凡她迎向皇帝那一刻的喜气盈盈都是出于恪尽职守。

    仪贞便只是抿嘴笑,眉眼婉顺,赧然而抗拒。

    皇帝的眼眸冷下来。天渐渐暗了,浓重的阴翳是视而不见的绝妙借口,宫人前来掌了灯,但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心里都有照不亮的一隅。

    此情此景,活像是他们大婚的时候。

    不受宠的皇后,在婚期上就能体现出来——恰好选在她的信期。

    两个人饮合卺酒,气势上像是蹈义酒。而后各自有人伺候着更衣摘冠,同床共枕,泾渭分明。

    何其相似的一夜。仪贞暗想,幸而她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她。

    她偏过头,望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皇帝,在这一霎想通了如鲠在喉许久的事。

    范希文曾慨叹:微斯人,吾谁与归。但于她而言,无论有没有那样一个人,她总要有自己的归处。

    皇帝冷不防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她坦然的目光。

    翻涌而上的恶意被他压制得游刃有余,仅在牵起嘴角时显露出不多不少的一分:“皇后,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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