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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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予眠告诉晏周,她不能去岛上玩儿了,因为家教要挣工资。晏周看到她的消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在巨大的世界地图上。这张地图铺满地板,由羊皮和牛皮拼接而成,从深棕色渐变到乳白色。晏周去过哪里,就用红色的记号笔在相应的位置画热气球,整张地图如同卡帕多西亚的天空。

    晏周盘腿坐到地图上,打字回复江予眠道:“哪有过年都不给家教放假的?周扒皮看了都得跟你取劳动剥削的经。”

    “有些人的理想是,趁早赚够钱,然后退休。我的家教是这么说的,人家自有道理。”发完这句话,江予眠就说自己要上课了,晏周没有机会说他买了红豆饼,也没机会问她要不要吃。

    晏周把手机丢到世界地图上,出房门吃晚饭。家里的阿姨做了八菜一汤,只为了他一个人做。晏周挑自己喜欢吃的,随便吃了几口,正往羊杂汤里放白胡椒时,有个特别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餐厅门口。

    这个男的西装革履,发丝是黑白灰三色交杂,梳成了一丝不苟的背头。他左脸上有道深长的疤,配上恶狼般的双眼,旁人初次见他,总会触目惊心。他和身后的男人交谈着,单手拉正条纹领带,无名指上戴金戒指,上面刻着显眼的“福”字。

    晏周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晏卫东走进来,父子俩相视一眼,谁也没招呼谁。晏卫东回身拍着朋友的肩胛骨,另一手摊向餐桌,请朋友落座,他去叫阿姨重做几个菜。晏周捧着汤碗和客人寒暄两句,他管这个有些矮小的男人叫陈叔。

    陈叔原本是温城人,他们村十户里有十户姓陈。他时常叼根牙签蹲在村门口的大榕树下,观看陈姓人进出村子。他们多少沾亲带故,一个舅舅兴许有八个远房外甥。他们说着相当激烈的方言,外地人听不懂,也就以为他们说什么都是在吵架。陈叔和路过的熟人打招呼,一个接一个地打,第十九次抬起手时,他竟分不清自己和这些陈姓人有什么区别。改革开放的标语刷在墙上:谁脱贫谁光荣,谁贫穷谁狗熊。对于温城人来说,赚钞票是要刻到墓志铭上的终生大事。陈叔咬断了牙签,回家给在法国的舅舅写信,他说想到没有陈姓人的地方发大财。他舅舅叫他偷渡来,陈叔先去绛城赚了笔路费交给蛇头,在那个地方,他认识了刚创业失败的晏卫东。后来的事情就是贫农陈叔变成了法籍陈叔,他在巴黎做箱包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却没忘记旧时的朋友。

    晏周小时候常见陈叔,长大了见得少些。陈叔每每见到他,都会像第一次见他似的惊呼:“你长得太像你爸爸了!”晏周听了,并不怎么高兴。

    他飞快咽下半碗米饭,一口干掉羊杂汤。晏卫东坐到餐桌上时,晏周已经在用纸巾擦嘴了。晏卫东瞅着儿子,两手摆在桌面上,右手转弄左手上的金戒指。

    这是他的结婚戒指。当初和晏周他妈梁尘飞结成美满婚姻时,晏卫东并没想过自己会生出个冤家。可命运就像拉下手杆后的老虎机,多个卷轴疯狂滚动,无数美好的图案从他眼前划过,他幻想起自己一定能中大奖,激动得满头大汗,现实是卷轴停下后,显示框中有多个相同的图案和一个格格不入的图案,这是最差的手气。晏卫东曾多次指责命运待他是无以复加的薄,它给了他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又送一个不靠谱的儿子,现在他老婆也不怎么靠谱,全家只有他一个正经人。晏卫东与家庭的基调格格不入,这也是最差的手气。他看着天生反骨的儿子,再度想到他恨老虎机。

    晏周搁下擦嘴的纸巾,叫陈叔吃好喝好,没管他父亲是不是欲言又止。他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房间在一楼的最西端,他父母的房间在二楼的最东端,当时梁尘飞这样安排,是为了在和晏卫东过性生活时,肆无忌惮地叫出来。让晏卫东没想到的是,近玄关的房间给了晏周极大的便利,他经常趁父母在楼上爱来爱去的时候,擅自溜出去闲逛。

    今晚梁尘飞蹲在别人小区门口搞流浪狗救助,没人和晏卫东搞夫妻生活。他送走老陈,拿上一本书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起来。晏周单肩背着书包拉开房门,他经过客厅时,晏卫东叫住他,“上哪儿去?”

    晏周看到他父亲手里的书,笑道:“那封面都积灰了。买了书十年,也就今天翻了两页吧。”

    在晏周还是个学龄前儿童时,晏卫东成天拎本英语书坐在儿子面前。尽管书上的字母一概头朝下,但是晏卫东自认家里的文化氛围堪比学者家庭,钱钟书他们家也不过如此了。晏卫东经常从书页上方露出恶狼般的眼睛,偷窥儿子有没有受到良好的熏陶。从晏周的作文来看,他这个儿子就是熏得太过了,以致于还会引用《论他妈的》来教唆大家非必要不骂人,要骂就骂操他爸的。他看着天生反骨的儿子,再度想到他恨钱钟书,恨周树人也可以。

    晏卫东撂下落灰的书本,怒斥儿子说话没大没小。晏周撇嘴,满不在乎地接着往玄关走。晏卫东呼一下从沙发上起身,背着手跟在晏周身后。他张开嘴又合上,多次欲言又止,脚步停了又停,还是跟随晏周走。

    门口摆了换鞋凳,晏周坐上去往脚上套运动鞋。晏卫东居高临下地扫视儿子,这狗儿子单穿一件连帽卫衣,出去教大风一刮准冻死。他从衣架上拽出羽绒服丢到晏周脚边,“你兜里还有多少钱?”

    “富得流油。”晏周绕开羽绒服,去衣架那边扯下来另一件外套披到肩膀上。他把红书包甩到后背上,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玄关的半面墙打上了茶色玻璃,晏卫东转身时,瞅见玻璃中虚晃晃的人影。他面对玻璃捋顺头发,虽然是错觉,但晏卫东坚信自己在转瞬之间生出了三十六根白发。

    他为做生意都只白过三十根!

    晏卫东出声骂狗儿子。他和他的狗儿子之间是最纯粹的父子关系,纯粹到只剩下血缘连接,而不沾染任何金钱的铜臭。晏卫东记得他们也曾经济往来密切,只不过在那些年里,晏周还不知道怎么花钱。

    那时亲朋好友给晏周发压岁钱,晏卫东看着儿子快乐地数钞票,不由想到男人有钱就变坏,男孩儿也是一样的。他于是以征税的名义没收儿子的个人财产,晏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听他爸爸论证税收的合理性。合不合理晏周不知道,但一个人若想逃税,的确会受到严正的惩罚。

    晏周又被他爸揍了一顿,他的屁股肿成两块血馒头,晏卫东呼哧带喘,踩着儿子的屁股告诉他:“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跟老子横。”

    后来晏周真琢磨出了赚钱的办法,赚多少花多少,实在过不下去了再找爷爷和母亲接济,反正穷有穷的过法。他的自行车和照相机都是二手的,他觉得它们很好。倒是晏卫东成了失去经济价值的父亲,竟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老子就是老子,一个老子非要给儿子花钱是很容易的。晏卫东给海扬中学捐了一批军训服,拜托学校的领导多担待他的狗儿子。晏周原本不知道这件事,一瞧军训服便明白了七八分。

    晏卫东一直在等儿子感恩戴德,可晏周把那套军训服丢进了垃圾桶,而且是父亲办公房里的垃圾桶。晏卫东看到后,恼怒得七窍生烟。他想冲到晏周的房间里,抓过狗儿子的衣领,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但晏周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再揍要谋杀亲爸的。晏卫东无条件相信,以晏周的无法无天,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包括老甄嘴里的早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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