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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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登基后,改国号为淳安。这一年朝堂人事动荡,民间农商诸事却以休养生息、减轻赋税为国策。第二年,国政稍安,陆明时也得了些许空闲来续写和修改《大周通纪》。
淳安三年上元节,《大周通纪》终于完成,陆明时在扉页写下了前国子监祭酒孟午与其女孟如韫的名字,又另抄了一份,修书一封,让亲信送到内阁里去。
亲信抱着箱子颇有些犹豫,“可是内阁那位霍大人素来与您不合,他能同意让《大周通纪》以官修之身出世吗?”
“霍弋虽为人阴险,专擅弄权,于文艺方面却颇有见地,希望他能看在此作可冠诸国史的份上,能暂搁与我的私怨,不以人害物。”陆明时站在窗前说道,“若此路不通,我只能再去求老师帮忙,可我实不愿……罢了,你先去吧。”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孟如韫明白他的意思。
除翰林院史官所作或得翰林院追认之外的史书都是私史,私史地位极低,朝风严格时,私修国史甚至是犯法的。若《大周通纪》不能以官修之身面世,只能以私史小规模地流入民间,作一闲书娱物,不可进学府,也不可为朝官所传读,更遑论传颂当代,流芳后世。
若《大周通纪》难得官修之身,请韩士杞老先生上京陈情,为之作保或可救之。可韩士杞老先生已经九十岁了,陆明时实不愿劳他奔波,又于他晚年坏他淡泊无争的名声。
其实能亲见《大周通纪》完稿,孟如韫已经觉得人生无憾了,至于官修与否的身外之名,她已然不再贪求。可惜她无法把这些话告诉陆明时,只能与他一起等内阁的消息。
正月十八,书稿送去内阁的第三天,霍弋竟亲自来了陆府。他腿脚不便,是被护卫从轿子里连着轮椅一起搬下来的。
没想到堂堂次辅竟这么年轻,看着年纪与陆明时差不多,长得如此清俊。孟如韫胡思乱想道,怪不得她总听人议论说霍弋是凭借得长公主得欢心上位的。
“我可以答应陆都督所求,赋以此书官修之名,还可以在国子监与翰林院里举办评议雅集,为此书扬名。”霍弋说道。
陆明时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微微扬眉问道:“那我何以馈霍大人?”
霍弋理了理狐裘领,目光幽深地望着陆明时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见此书的作者。”
陆明时道:“前国子监祭酒孟午早在二十年前就自尽于狱中。”
“我说的是另一个,孟午之女,孟如韫。”
陆明时沉默了一瞬,“她也于十年前过世了。”
霍弋久久不言,倏然,猛烈地咳嗽起来,门外的护卫闻声而进,忙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霍弋嘴里。
“水!”
陆明时朝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这才忙将茶水端上来,护卫瞪了陆明时一眼,陆明时不惧不怒,只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看热闹。
“大人不可动气,若伤了身子,陛下难免担忧。”护卫劝道。
“出去。”霍弋颇有些不耐烦地冷声道。
房间里只剩下陆明时与霍弋,吃了药后,霍弋脸色渐渐好转,他对陆明时说道:“那就带我去看看她的埋骨之地。”
“霍大人此请,咱们陛下可知?”陆明时审视着他,“霍大人与孟家姑娘是何关系?”
霍弋很不喜欢别人拿他和萧漪澜的关系做文章,不客气地回敬道:“那陆大人与孟家姑娘又是何关系,凭甚资格替她续写,为之求名?”
孟如韫:“……”
所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霍弋似乎也成功踩到了陆明时的痛脚。陆明时决定不与他争这口无谓的气,“罢了,带你去看看也无妨,只是陛下那边,还请霍大人解释清楚,莫要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扰故人死后不得清净。”
这回霍弋没理会陆明时暗戳戳的敲打和警告,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淳安三年,清明节。
细雨如酥,在鹿山脚下织出茫茫一片青烟。山上道观传来悠长的钟声,九九八十一下,遥祭亡魂,在山麓间久久回荡。
今日孟如韫的坟前格外热闹,青鸽来得最早,依旧带了上好的桃花酒。她走后不久霍弋也来过,因着腿脚不便,此处又是陆明时私产,所以他自上次来过之后,今日清明,是第二次露面。可霍弋这人奇怪得很,诚心诚意祭拜她,却只长久地望着她的墓碑,一句话也不曾说,仿佛怕死人泄密似的,所以到孟如韫也未猜出自己与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或许霍大人只是单纯惜才?孟如韫坐在桃花盛放的树杈子上,悠哉悠哉荡着腿往下望。
霍弋带来的贡品可真丰盛啊,全是宫廷大师的手艺,什么金丝盘糕、桂花糕、如意饼、龙须酥……全是孟如韫爱吃的。可惜她吃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变坏。
霍弋静静地待了近一个时辰后就下山去了,将近午时,陆明时才赶过来,他走得匆忙,被桃花枝勾乱了发冠,一缕发丝悠悠荡荡自耳边垂下,钻进了衣领里。
他今日穿了一身远山青的直裰,领口滚白,衬得他气色很好。山雨如雾,濡湿了他的衣襟与眉眼,像是来踏青的世家公子。
孟如韫手痒,想折花枝扔他。
陆明时怀里抱了个箱子,打开,里面是经内阁勘正后付梓刊印的《大周通纪》十三卷。有霍弋坐镇,国史院不敢大改,只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书封上有了官印,便可自由地在士大夫间传读。
“三月中旬国史院落官印,我催着司礼监和国子监选纸排版,昨夜通宵印出了最早的一批,一共十套,分送陛下与内阁诸臣,给老师送去一套,又留出两套来分予你我。”陆明时燃起火信子,以给亡者烧纸钱的方式点燃了《大周通纪》,放置在孟如韫坟前的铜盆里。
火焰倏然卷起书页,橙红色的焰火竟在湿润的雨气中烧得十分旺盛。焚落的书页如墨色的蝴蝶,绕着青玉石碑上孟如韫的名字,翩翩起落,火光闪烁,一时缠绵不绝。
“我自考中进士后戎马数载,于经义文章方面没什么长进,虽经老师指点,续写时也常感自己笔力之浅弱,此书示世后,必会有才学之士指出后两卷有不如前文之感……”陆明时自嘲地笑了笑,“可我为你续作之事不方便被别人知道,一来,你一闺阁女子,我不能污了你的名声,二来,我在士林中也颇有骂名,总不好给你抹黑,所以这狗尾续貂的恶名,只能委屈你担待受着了。”
孟如韫从树上跳下来,静静站在他身后,听得心里怪难受的,仿佛有温热的东西在身体里流动,灼烫得她心里一片苦涩。
陆明时的声音低了下去,仿若化作绵绵雨丝,“完成这件事,我与这世间,与过往,再无一丝一毫的牵连,唯有大周的担子压在我身上……矜矜,你生前无依无靠,是不是也活得很寂寞?”
他大概是太累,竟将额头靠在她的碑上睡着了。仲春的雨不大,却仍是带着寒气,拂落在他脸上,凝成白雾如霜,洗得他长睫如羽,薄唇含朱。飘落的桃花也簌簌往他身上落,很快为他披上一层绯色的薄衫。他睡得那么安静,仿佛再也不会醒来似的,要与此处清净的花林融为一体。
纵然明白自己无法触碰,孟如韫仍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扯着自己入棺时穿在身上的素色长裙宽袖,想为他遮一遮这冷雨。
午时三刻,山上道观再次撞钟,钟声清越,袅袅传到这边来。
陆明时倏然睁眼,先是怔愣,继而警惕,
“你是何人?”
孟如韫猛地回头,没看见有人,又猛地把头转回来,感到自己心跳得剧烈。
“你是问……我吗?”
孟如韫颤颤巍巍地拿手指着自己。
“这里还有别人吗?”陆明时皱眉。
孟如韫浑身都在颤抖,一个她妄想了近十年的念头死灰复燃。她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你真的能看见我?你真的能……”
“我又没瞎——”陆明时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很离谱的猜测,“你是——”
方圆十里早已被他买下圈成私产,派了家仆守门巡逻,即使是霍弋,也要得他允许才能进来,万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陌生女郎。
那女郎忽然扑落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袖子浑身发抖,“我是孟如韫,我是矜矜啊!”
矜矜。
陆明时蓦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的眉眼,与陆明时记忆中的孟夫人有几分相似。
矜矜,真的是矜矜。
他下意识抓紧她,却忽然惊觉她轻盈得不正常,落进他怀里时,轻飘飘的,像沾雨而落的一团柳絮。
“陆明时,谢谢你……谢谢你救我出执念。”孟如韫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消散,变得轻盈、虚弱,她紧紧抓着陆明时的手,飞快地想要在千言万语中理一个头绪出来,望着他又惊又喜的神情,心里却越理越乱。
来不及了,不可贪恋。
“我将无憾而去,这大好河山与人间热闹,陆明时,求你替我多看一眼,多体会一些,”一阵风吹来,孟如韫觉得自己正从他怀里弥散,声音也变得孱弱,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朝他喊道:“你要兴高采烈活一辈子,每年清明来说给我听!”
陆明时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消失,头顶的桃花树倏然摇落一地花瓣,飘在他掌心,仿若她刚刚衣角的余韵。
“我知道了,”陆明时眼眶通红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许久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了,矜矜。”
那日下山时,属下见陆明时神思不定,斟酌着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在山上时,做了一个梦。”陆明时回头望了一眼,脸上竟然似有笑意。
属下见他似乎心情不错,旧事重提道:“您那封辞官的折子……”
“往宫里送了吗?”
“还没。”
陆明时嗯了一声,半晌突然道:“别送了,烧了吧。”
属下一愣,喜笑颜开地应下,“好嘞!马上去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