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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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了撩她散乱的鬓发,已是极尽耐心。朝露硬着头皮回道:
“多,多谢阁下好意,我暂时不想回去。”
李曜不悦道:
“我是奉你母亲承义公主之命,前来带你回去。你身为王女,怎可擅自离开乌兹王庭?”
原来是母亲要她回去的。她一直以为,母亲不问世事,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朝露心中有几分怪异,又见李曜正盯着她,面色不虞。
“况且,西域战乱频发,征伐不休,这一路上有多凶险。一个女人……”他双手抱臂,笑得漫不经心,“尤其是像你这般漂亮的女人,到处乱跑,要么迟早丧命,要么,是会被人掳走的……”
朝露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咬了咬唇道:
“我是生是死,便不牢阁下费心了。”
逃出王庭,这是她三哥拿命换来的自由,她岂可就此放弃。
若是跟李曜回了乌兹王庭,她必将重蹈覆辙,再走一遍前世那毫无转圜余地的悲惨命途。
她会眼睁睁看着李曜发展势力,一步步吞并西域。和前世那般被迫嫁给他成为异族宫妃,最后在那吃人的皇宫里困守一生,客死异乡。
朝露昂起头,今生头一回直视那双她怕了一世的黑眸,道:
“今日,我必不会跟你回乌兹王庭的。”
李曜黑沉的眸子映着眼前绝色的女子,目光不经意地在描摹着她纤细却凛然的轮廓。
他忽而笑了一声,驾轻就熟地伸出双臂,一把将面前的女子拦腰抱起。
岂料他的手臂刚触及她柔软的腰肢,一道锋刃擦着他的右臂而过。
白光一闪,尖锐的箭镞钉入杀地,刻满莲纹的箭身来回晃动,嗡嗡作响。
朝露趁机从他怀中逃脱,往后撤了几步与李曜拉开数丈距离。
李曜瞥了一眼大臂处的血口子,回首一望。
天色辽阔,大地苍茫。
眼界的尽头处,烈马崩腾,人影纷纭。
为首之人,玉白色的袈裟逆着风,其上缝制的千万条金线缓缓浮动,破云穿雾而来,如同天地混沌初开时的金芒清光。
他手握一把巨大的雕弓,朝他射出了那支不致命却足以警戒的飞箭。
是故意偏了几寸,否则,这支暗箭正中心口取他性命也不在话下。
李曜眯起了眼。
下意识地先查看双方兵力。
来人翻来涌去的袍角像是一道徐徐展开的帘幕。帘幕落下之后,峡口黑黢黢的灌木丛中,不知何时涌现出了百余道暗色身影。手执利刃,明刀晃晃,一时间竟如大军压阵,滚滚浪潮一般奔涌而来,将来人簇拥在中心。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从日光的阴影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与他一般高大伟阔,袍袖鼓满了烈风,翻涌不息,面上却依旧清冷无波。
声音冰冷且铿然,如亘古寒峰,破风而来:
“她说了,她不想和你回去。”
在一片对峙的刀光剑影中,两个身形相近的男人同样冰寒的眸光撞在一处。
“你又算什么东西?凭何阻我?”李曜转身,看到声势浩大的僧众,他面上的惊愕不过转瞬即逝。他从喉底轻哼一声,舔了舔被风吹得干燥的唇。
“我无意与大梁使臣动干戈。但……”洛襄开口,沉静的目光掠过一重重利刃的寒光,落在二人中间势单力薄的女子身上,“她今日不能由你带走。”
“口气倒不小。”李曜剑眉一凛,覆手在背,冷冷道,“身为佛子,不守清规戒律,刻意接近乌兹王女,究竟有何目的,是何居心?”
“没有目的,更无居心。只为故人一诺,必当誓死遵守。”洛襄回道。
“呵,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李曜嗤了一声,淡淡质问他道:“你已不是乌兹九王子,既非她亲族,亦非她夫家,凭什么插手王女之事?”
“难不成,佛子想要独占王女不成?”李曜顿了顿,故意提高音量,道,“亏你还是修佛问道之人,竟作如此卑劣之想!”
僧众闻声愤然不已,当他竟敢污蔑佛子,此时戒棍戒刀相触,震声不断,山谷中许久仍有余音。
洛襄寡漠的面容毫无波动,眼神微微一示意,周遭杂乱的声音再度平肃。
空旷的山谷中,他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有力:
“她想离开乌兹王庭,我必当从她所愿。”
李曜冷笑一声,反诘道:
“我还记得第一回与佛子在王庭相见,佛子还与我论道汉人嫁娶之俗,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那我今日便告之你,女子待嫁之前就该听从父母之命,出嫁后也自有夫君管教。在西域如此,在中原更是如此。
“今日她母亲让她回到王庭,她就当遵从。这本是天经地义的规矩,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洛襄眉头轻蹙,声色淡淡,反问道,“从来如此,那便从来都对吗?”
洛襄下了马,一步一步顺着缓坡,不疾不徐地朝山谷下的二人走去。
他的音色比风声更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女子也是人。身而为人,便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其余他人,无论是你,甚至是她母亲,也并无资格去决定她的人生。”
李曜一怔,眉头紧皱起来,面上多了几分森然的冷意:
“听闻佛子在王庭与王女日夜相对,传道受业解惑。佛子便是如此教唆于她,让她忤逆父母的?”
“是非公道,自在己心。”洛襄面色从容,淡淡回道。
“不过,佛子既如此说,那今日便让她自己来选罢。”李曜轻飘飘望向呆立正中的女子,道,“洛朝露,今日你要跟谁走?”
朝露神思恍惚。
纷乱的记忆一一闪过,她的喉间顿感窒涩。
前世她母亲一面任由她仗着美色胡作非为,却一面要她诱惑佛子堕落,又逼她入大梁皇宫以色侍人。
而她的夫君李曜,平日里予她万千恩宠,却转头就将她幽禁宫中,最后一箭赐死。
所有赋予她身上的,名是宠爱,实为控制。
洛襄方才却说,她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在这一刹那,她只觉浑身凉透了的血都沸腾了。
前世,她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是临死之前,被救她出长安的国师点醒的。
他也说,她不是众人口中的妖女,她不必为人傀儡,她本是可以为自己而活的。
只可惜,太晚了,当时在那寺中她已穷途末路,就这样白白虚度了一生。
今生,她是不是还能有重来的机会?
朝露抬起湿润的眸,望见佛子玉立在斜坡底下,一如既往地朝她伸出手去,眉眼不改的淡漠。
虽不言不语,却如有千钧之力定在她心底。如寒崖磐石,从无转移。
她没有丝毫犹豫,直直向那道玉白之色奔去。
“洛朝露,我可是有你三哥的消息。你不跟我走吗?”
奔跑间,朝露骤然听到背后李曜的声音。她脚步一顿,缓缓回身。
同样英姿勃发的少年帝王立在另一头的谷底,同样难辨无情还是有情的眼,亦在深深地望着她,向她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