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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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皇宫雕梁画栋被雾麻麻的天色笼罩,如同在水缸里打翻了一砚台的墨,其中凝固化不开的墨块。太极殿外两侧灯烛摇曳,将百官或站或坐的身影投到白玉石地面上,浓黑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身影。
厚重恢弘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掌案太监站在门口道:“诸位大人进殿。”
百官有序排列成一排,神色肃穆步履稳重朝着殿内走去。
嘉和帝端坐在龙椅上,玄黄色龙袍袍角有些皱了,他面容俊秀儒雅,身体微微发福,一点也不显老,若非两鬓青色染白霜,很难让人想到他快到知天命的年龄。
浮雕龙案上摆放着厚厚两摞奏折,他垂眸看着案前摊开的画轴,神色凝重。
大殿内烛光通明,烛台下滴落一摊凝固的血泪,殿外天色渐渐亮了,天边一抹橙红色刺破雾蒙蒙的天。
百官跪地行礼,嘉和帝抬手,示意百官起身。
百官起身后,皇帝按照惯例听六部九寺各项重大事件与决策。
各部奏明事物时,他静静听着,眸光始终盯着案前的卷轴,时不时的给出一些建议。
之后便是各地与各部递交的奏折,嘉和帝一一与百官将各项事物处理好。
事物处理到尾声,嘉和帝照例询问道:“众爱卿还有事奏吗?”
安昌侯手持笏板,掀起枣红色衣袍,出列跪地道:“圣上明鉴,微臣有事启奏。犬子还有一年及冠,微臣想为犬子请封世子,也好让他入朝堂,为国效命。”
安昌侯有三子,长子乃府邸妾室所生,早早入了北衙禁军,凭借着高超的武艺,已经任职五品北衙禁军都尉。
次子是原配夫人所生,在齐府排行老四,九岁因病夭折。
幼子是现任侯夫人所生,也是安昌侯仅存的嫡子。齐府排行老五,名叫齐云星,又称齐五郎。
传闻其少年才俊,文治武功均是不俗,乃京都世家子中的翘楚,如今十九岁便名满京都。
安昌侯对幼子倾注无数心血,从小为其请了许多名师教导,带他出入军营、结识有才之士,帮他造势、扬名立万。
有了名声与安昌侯世子双重身份加持,齐云星入朝任职的职位只高不低。
勋爵人家的嫡子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无不可饶恕的大过错,请封世子不过是走个过场。
安昌侯贵为一等侯爵,手上又握有实权,齐云星名扬京都,乃少有的青年才俊,断没有请封不成的。
可偏偏一人站了出来。
满殿勋贵世家与一二品大员如大山般立在前方,祁丹椹单薄消瘦的身影从百官中后方出列,他手持笏板,跪地行礼:“启奏圣上,微臣有异议。”
百官不明所以。
勋贵世家请封世子,事关家族传承。
人家家族内部都没有异议,皇帝太子都没有提出异议,怎么一个不相干的人有异议?
嘉和帝抬眼看向人群后方,看着单薄青年跪地敛眸,道:“准。”
祁丹椹抬起头来,看着安昌侯挺拔如山的背影,道:“微臣此前办案路过梨园亭,彼时恰逢亭内举办插花会,微臣听到安昌侯夫人与众位勋贵达官的夫人闲聊,言语间颇有对安昌侯原夫人的不敬,声称安昌侯原夫人与其子短命、安昌侯府昔日颇受原配夫人连累云云……微臣非京都人士,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继室对原配不尊,乃德行有亏。内宅夫人妄议国家大事,乃置国法于无物。有母如此,其子何如?”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
谁家后宅没点腌臜事儿,那些妇人聚在一起,没什么事儿就喜欢攀比闲聊。
安昌侯原配乃是钟台逆案中,被诛灭首犯苏国公的嫡女。
苏国公一脉被诛灭后,并未牵连到出嫁女,也代表圣上不追究。
而安昌侯夫人如此言论,对原配不敬是小事,妄议这过去十多年的惊天大案才是大事。
本来后宅夫人说的话谁会记得?也没几人当真,可偏偏让祁丹椹听了去。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梨园亭人来人往,怕是谁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
届时虚虚实实如同桑麻,理不清、分不明。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闹到朝堂上,安昌侯夫人德行有亏的印象是跑不掉了。
听闻齐家五郎重阳节那夜与祁丹椹发生过龃龉,是六殿下化解了矛盾。
他们听闻当时祁丹椹扬言会同安昌侯讨折损的马车,他们谁也没当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讨要法。
安昌侯脸色阴沉,争辩道:“圣上,内子虽出身低微,但绝不敢妄议朝政。”
他的夫人虽张扬,但绝不是不知轻重的,绝不敢在私底下议论朝政。
当时必定是有其他夫人小姐恭维她,扯出十多年前的逆案,而她出身低微,又嫉恨原配夫人,自然欣然应下,这才落人口舌。
那些虚虚实实怕是无法查证。
无论如何,祁丹椹怕是盯上了安昌侯府,也怪齐云星不知收敛,得罪这么一条疯狗。
祁丹椹辩驳道:“若是安昌侯认为下官诬告,大可请当时随微臣办案的几位官吏,与梨园亭诸位夫人前来问话。微臣相信,圣上面前,无人敢欺君。”
嘉和帝摆摆手道:“后宅妇人闲聊之语,如何当真?安昌侯,既然你的嫡子年龄尚幼,未到弱冠之龄,虽才名远播,还未曾入仕,不如先让其入仕,等他有一定的功绩,再请封世子也不迟。你就这一个嫡子,还怕他跑了不成?”
安昌侯谢恩:“圣上圣明,是微臣目光短浅。”
嘉和帝:“朕也相信祁爱卿绝不会行诬告之事,一个断案如神、熟知律法的朝廷重臣,着实没必要冤枉你的夫人,望你回去让令夫人谨言慎行。”
安昌侯叩首:“微臣遵命。”
嘉和帝目光微沉,道:“处理好了安昌侯的家事,该轮到朕的家事了。”
百官面面相觑。
掌案太监恭敬拿过嘉和帝案桌上的画卷,在诸臣面前缓缓展开。
嘉和帝面色冷凝道:“诸卿看看这幅画,有什么想说的?”
百官抬头看去,只见是一副重阳辞青图。
画中荒草丛林里有一座孤坟,坟头被淹没在乱石贫土中,几个衣着光鲜靓丽的少年踏着坟头走过,其中一人拽起坟上枯草,与后面几人嬉闹。
青黄交接丛林掩映间的山间小路一直延伸,直到斑驳老寺暂露出头。
寺庙前挂着老旧牌子,上书:普陀寺。
这幅画像是失意文人随意涂鸦,又像是初学者笨拙勾勒。
没有画风、没有意境,甚至连画中色彩线条也凌乱不堪。
可就是这么一幅画,让两朝元老、世家勋贵均变了脸色,纷纷撩起衣摆,跪下叩首道:“臣等惶恐。”
殿内落针可闻,君锐利目光俯瞰着臣,臣惶恐低下头,不敢凝视君。
两旁金丝银线勾勒的帘幔都被这沉重气氛压着,连垂落的丝绦都不敢摆动。
良久,嘉和帝平静道:“爱卿有什么,直说便是。”
谁都知道皇帝这般平和的声音,如波涛翻涌前平静的湖面。
百官均俯身,不敢言语。
良久,年迈的文国公抬起头来,他抬头不是因为敢于直视帝王,而是年纪大了,俯首太久,腰背坚持不了。
他尽力让佝偻着的腰板挺直,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皇上,此乃臣等办事不利,臣等一定会查出这些人是谁,必定会严加惩治。”
京兆尹冷汗涔涔附和:“皇上,微臣失职,才让这几人辱没了皇室颜面,求皇上给微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副重阳辞青图的墓碑,乃废太子宣其之墓。
昔日地位崇高名满京都的太子,死后被葬在荒凉古刹普陀寺山脚下。
这么多年,坟头杂草一茬又一茬,不知名姓的少年郎们竟然踩在废太子的坟头,嬉闹相伴去辞青……
嘉和帝目光如炬盯着这群老狐狸。
说什么查出罪魁祸首,就是不愿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当年宣其死在宗正寺,这群世家以与礼制不合,搬出祖宗礼法,不让他葬入皇陵。
当时钟台逆案过去没多久,他痛心疾首,更对这个儿子失望万分,他的后事全交给礼部一手操办。
结果,他们为他选了这么个荒凉之地。
这些年,他隔三差五梦到皇后,梦到这个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儿子。
时间逐渐磨灭了他对他的失望愤怒,勾起了父子间少有的温情。
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儿子死后如此苍凉?
他不止一次起过要让宣其葬入皇陵、回归宗祠的念头。
可这群世家不同意。
如今,任何一个人都敢去宣其的坟头嬉闹,这对于皇室,对于他这个父亲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时至今日,这些世家依然想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在满座皆静、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宣瑛郑重道:“父皇,二哥身后事事关皇族颜面,儿臣请奏让二哥重新落葬皇陵。”
接着,一道清凉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微臣附议。”
勋贵世家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昔日朝堂上不死不休的两个人,竟然疯到一起去了。
当年钟台逆案,废太子谋反,是举世家之力才将其镇压,事后世家们对太子党进行了清洗。
若是废太子重新葬入皇陵,那将世家颜面置于何处?
嘉和帝现在能动摇让废太子葬入皇陵,那若是将来有人要重翻旧案,追本溯源,以此来打压世家勋贵,那是否也任由其发展?
魏家长子、辅国大将军魏成道:“皇上,废太子所犯之案重大,此事昔年早有定论,他已被贬为庶人,褫夺封号,是圣上顾念父子亲情让其在宗正寺悔过,为其操办身后之事。他早已不是皇家之人,若贸然将他重新葬入皇陵,有违法度。”
祁丹椹不卑不亢驳道:“废太子乃圣上嫡子,货真价实的皇族血脉,纵然其所犯事大,但这十多年身处荒凉地,聆听古刹佛音,想必早已悔过。圣上顾念父子亲情,想让儿子死后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大将军也是为人父为人子,为何不能体谅圣上拳拳爱子之心呢?”
韩国公苏鸣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道:“黄口小儿,昔年你不过才是个小娃娃,有什么资格来评断功错,国无法而不立,既然当时国法已判,惩罚已下,如今更改,何以立信?”
韩国公乃钟台逆案首犯苏国公苏泰之弟。
当年他向嘉和帝与世家揭发其兄罪行,钟台逆案平息后,圣上论功行赏,封其为韩国公。
宣瑛也跟着冷笑一声:“韩国公这话,显得你多维护国法似的?你苏家子弟可没少作奸犯科,也不见你义正言辞指责两句?怎么,对着死人才有底气?”
苏鸣气得面红耳赤,半晌才憋不出几个字。
安昌侯见状,连忙道:“七殿下此言差矣,苏家子弟如何犯错,均乃小错,废太子可是犯下弑君谋逆的大罪。圣上乃一国之君,先有君臣,后有父子。君无信而不立,请圣上三思。”
祁丹椹面上讥讽毫不掩饰,道:“侯爷这话着实稀奇,圣上不曾说过收回对废太子的惩处,何来无信?侯爷刚还向满朝文武表达爱子情深。现今却不允许丧子的父亲,给儿子寻一处好一点的墓穴。侯爷的君臣之道真令人不可恭维……”
安昌侯一听,吓得脸色煞白,跪地为自己辩驳。
两方人马争论不休,勋贵世家搬出礼法,祁丹椹宣瑛搬出亲情父子伦常。
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
啪的一声,嘉和帝将手边的茶水掷到殿下,白玉茶盏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嘉和帝虽长得儒雅俊秀,却身处高位多年。
一旦发火,身上那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如惊涛骇浪般袭来,让人不由得心头惶恐。
他沉着脸,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厉声道:“退朝。”
百官只得跪下,恭送皇帝。
出了太极殿,宣瑛用下巴示意安昌侯远去的方向道:“这次你算是彻底得罪他了。”
祁丹椹笑笑:“下官说过,要向安昌侯讨要齐五郎撞坏我马车车辕的费用,下官向来说到做到。只是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
宣瑛用眼神示意他问。
祁丹椹:“殿下与先太子是何关系?为何如此尽心竭力为他奔走?”
宣瑛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他爹,我也叫爹,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祁丹椹:“可你对每个兄弟都会如此尽心尽力吗?倘若那荒凉之地躺着的是四殿下,七殿下你也会如此尽力?”
宣瑛没想到祁丹椹敢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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