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庄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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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柔不语,只笑笑。
“老太太过世前那会儿,还找我去说过,让我再好生劝劝你……是嬷嬷没用,什么都帮不了你。”
苍老的语调令阮柔倏地泪目,那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弥留前看她的眼神充满哀伤,无声企求她。
“别和离,好好跟之砚过日子。”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吕嬷嬷像是看出来什么,苦口婆心劝说,“回头你跟姑爷再好好说说,他那么和善的人,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阮柔咽下泪,眨眼笑着点头,“好,等他下次来,我就跟他说。”
沈之砚为人和善,宽厚大度,人人都这么说。
成亲三年,婆母冷待、妯娌排挤,是他一力回护,她感激他,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在日常上仔细照拂他。
但她知道,那不是爱。
爱,该是热烈的情绪。
面对沈之砚的平静温和,她的回应恰如其份,不失为一个贤良妻室,他们夫妻间,更像君子之交,淡然如水。
当年收到阿修战死边关的消息,阮柔便将自己那颗热烈的心尽数燃成了灰烬。
接下来,听从家人的劝告议亲,她像个行尸走肉,将终身大事交由天定。
抛绣球那日,她完全不知恰逢殿试放榜,绣球砸中骑着高头大马、红花披挂盛大游街的状元郎。
京城将此誉为一桩佳话,圣上听闻后很是开怀,当日便召父亲进宫赐了婚。
阴差阳错的两人凑作一对,阮柔心中是愧疚的,她自知捧不出一颗真心给沈之砚,新婚那晚,哭得肝肠寸断。
谁想天意给她挑得这个郎君,禀性良善、涵养极好,从不勉强她为难她,三年来,两人相敬如宾,在外举案齐眉,私下里也从未红过脸。
或许……阮家的事跟他并无关连。
阮柔心头尚抱有一线希望,爹爹以前也曾进过大理寺的诏狱,后来又安然无恙放出来,这一次,说不定还是虚惊一场。
雪夜漫漫,阮柔无法入睡,在等待中苦熬一宿,天明后云珠进屋来,发现她正安静坐在窗边,一夜之间,鬓边已生出几绺白发。
阮柔过去的头发如鸦羽般又厚又密,乌黑油亮似上好锦缎,被锁在这里不足一月,已然枯败,发尾泛黄,一如她此刻的心如枯槁。
下午,墙外传来的消息,彻底击垮了阮柔。
父亲在大理寺连夜受审,钉死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圣上并未徇私,朱笔一勾,即刻推至午门斩首。
身首分离的阮仕祯被刑部差役送回家时,阮家大门洞开,内里空空如也。
正堂,阮夫人的尸身缢在梁上,已然自绝。
阮柔静静听着,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春水般的明眸,此时目光呆滞,空洞落在不知名处。
半晌,她猛地抓住云珠,“阮桑呢?还有小圆儿他们,付家那边如何?”
云珠二话没说,出门捡起檐下的蓑衣,穿着进城了。
带回的还是噩耗,二姐阮桑遭夫家厌弃,云珠去的时候,正见着她被押上马车,即将送往城外家庙。
“他们拽着小圆儿不让她跟去,那孩子哭得都快断气了……”
云珠说得泣不成声,知道她一向最疼小圆儿,还有才满一岁的铭哥儿,被奶娘死死抱在怀里,惊恐地瞪圆眼睛。
劫难来得太快,仿如天边雷霆,轰隆隆滚至头顶,阮柔满目凄惶,慢慢跪倒在地,无声恸哭。
今日便是除夕,她们存的食物已将告罄,幸得门缝下,那仆妇又送了东西进来,云珠赶紧拿去厨下整治了两个菜,又熬了一小锅浓稠的米粥。
三人坐在吕嬷嬷的床上,旁边泥炉透出一点红光,便是往年的红烛高照,桌上两菜一粥,当作珍馐佳肴。
吃过年夜饭,云珠宝贝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酒瓶,在阮柔面前晃一晃,“夫人馋酒了吧,我去给你温上,睡前慢慢喝,暖和。”
阮柔伫立窗前,看向积雪覆盖的山岭,夜色空寂,远处农舍亮着灯,零星有欢声笑语随风入耳,庆贺除夕团圆夜,亲朋欢聚一堂。
而她这里,只有冷清寂寥。
少时除夕夜,阿修从席上顺了酒,和她躲在园子里偷喝,她抿一小口脸就通红,两人热烈地谈天论地,快活极了。
出征前他们一起酿了好些梨花酒,说好一年后启封,贺他凯旋而归。
然而后来,只剩她对影独酌。
出嫁时,阮柔带了几坛到沈家,就埋在棠梨院的梨树下。
端午那日归宁后便起了一坛,她酒量浅,也知自己醉后可能说胡话,特意叫吕嬷嬷守在外面,谁想沈之砚竟会提前回来,听到了她的喃喃念叨。
阮柔把酒瓶凑至唇边浅啜,微凉的酒水淌过喉间,带来辛辣的寒意,像一柄利剑穿肠过肚,刮得她所剩无几的知觉愈发麻木。
她万没有想到,接风宴归来,沈之砚已对她恨之入骨。
彼时,裴府寻回失落多年的四姑娘,阮柔心里盘算着,总归她和沈之砚远未到如漆似胶,非卿不可的地步,倒不如退位让贤,说到底,裴相是他老师,于他仕途多有益处。
也算报答他这三年来的照拂。
即便如此,沈之砚还是不肯放过她么?
阮柔猜得到,当初圣上赐婚,未必没有拉拢沈之砚,打压裴相的意图,他挟在中间两头难做,并不甘愿娶她。
非要她家破人亡,无声死在这荒野间,才算泄愤么?
一瓶酒饮尽,阮柔猛地弯下腰,利剑在腹中搅动得越发凌厉,狠狠戳刺五脏六腑,脸颊间蓦地一阵温热,抬手一摸,染了满指的血。
她倒地蜷缩成一团,是十九年前,尚在阿娘肚里时的姿势。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阿娘、爹爹,阿柔要去找你们了……”
她含着笑,潸然泪下。
恍惚中,听见吕嬷嬷嘶声痛哭,从榻上跌爬过来。
“姑娘……”
“夫人……”
听听,阮柔笑微微地想,云珠是个死心眼,即使她已跟沈之砚和离,仍不肯改口。
只有嬷嬷知道,她去意已决。
“阿柔!”
一个隐约的声音被风吹进院,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动静,听着那么不真切,又像是林间猛兽濒死前,肝胆俱裂的一声哀鸣。
不,不是他。
沈之砚从来不会这么惊慌失措,有失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