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鹤归华表(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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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重山看了宴云笺很久。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几乎摸到了他性子中的底色。凿开深深的冰层,听见底下汩汩流淌的泉水。

    到此刻才知,那些暗流,不过是他身外的一层护甲。他内心的深渊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不见底。

    宴云笺没说话,迎上他目光看了一眼。

    姜重山忽觉心头一刺,转过了脸。

    “甄如是,”他声线冷漠,望着伏在地上破烂抹布一样的男人,“你消失二十多年,若本将军没记错,你办的上一件大事,便是奉帝命带着药材,前往大昭抵抗当时正流行的瘟疫。”

    甄如是嗫嚅:“是……”

    “接着你便销声匿迹,不知死活,”姜重山上下扫一眼,看他满身泥垢狼狈,也知过的什么日子,“不成想是逃亡了这么些年。说说看,为什么。”

    甄如是咽一咽口水,抬眼:“姜大将军,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小人只是您脚下的一滩烂泥罢了。只要您答应保我这条命,我定知无不言,可若将肚子里的秘密掏出来,反倒害了自己性命,那么小人就算是死,也要揣着一肚子私隐下去见阎王老爷申冤。”

    姜重山道:“我如何答应你,你才敢放心交底呢。”

    甄如是的眼目光飞速在宴云笺和姜重山身上巡视两个来回。

    他只是流亡逃命,却绝对不傻。更何况,市井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更是练了一身识人的本领。

    那年轻男人皮相这么漂亮,看眉弓骨相走势,倒不大像梁朝人,像西南那边的模样。

    生一双异瞳,还命人抓自己,什么身份,他心里有底。

    而姜重山,却愿意站在他前面。

    不,不是站,是挡。一字之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微妙。

    甄如是眼皮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珠快速地左右一转??姜重山和这年轻人的关系不简单,他若有似无护着他,身上的气场偶然间对向那人时,分明是舐犊之情。

    “我要你发誓,”甄如是一横心,遥遥指着宴云笺,指尖正对他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暗金眼眸,“乌昭和族人。”

    宴云笺眸光闪过一丝彻骨阴寒。

    选了路,硬着头皮也得走,甄如是咽了咽唾沫,“……并非针对,乌昭和族人向来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向我发誓,你必定会在姜大将军面前保下我的命??别人杀我你会保我,姜大将军嫌我碍眼,你也得留我的命。我才可安心。”

    他倒也会挑人,知道拿捏不住姜重山,就顺势下找,迂回来算计。

    一旁范怀仁和范觉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厌恶。

    宴云笺道:“乌昭和族人的誓,不会随随便便对人起。”

    “我……”

    “乌族的誓,你不配。”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刀身古朴无奇,却有沉甸甸的质感,“但有旁的规矩适合你。残害过族人的小人,同族人人得而诛之,在我们的信仰里,罪恶滔天

    断指来报(),收你一根手指?()?[()]『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算你把命押我这。”

    甄如是算是听明白了,这人骨头硬,不吃威胁,说话比他有底气。

    这一时片刻,竟找不出手里还有什么可用的筹码。

    眼看着宴云笺向他走来,一副要断他手指的模样,甄如是惊恐叫道:“你……你若砍我手指头,我我我……我就是死了,也必定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宴云笺脚步未停,颔首道:“好一出视死如归。”

    真这么有骨气,不至于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把命看的如此金贵,露出最大软肋,还妄图拿捏别人。

    甄如是看宴云笺真的不管,依旧径直向他走,这才终于慌了:“姜、姜大将军??您、您救救我!”

    姜重山拽住宴云笺手臂。

    他手臂上的肌肉十分僵硬紧绷,被自己拉住,才感觉有一瞬间的放松。

    姜重山道:“阿笺。”

    他没看见过宴云笺动怒。就算是训斥过他,罚过他跪,甚至动过手,在战场上,更是每日都有新的情状拨动人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能撼动他异于常人的沉静稳妥。言谈举止,从不锋芒外露。

    “你交给我。”

    轻轻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停在原地,姜重山先于宴云笺半个身位:

    “甄如是,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眼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说过会保你的命,必然做到,若你想借此逼迫我的儿子,劝你趁早收了心思。要知道此时此刻你最大的用处,就是你肚子里藏着的那点秘密。你抵死不说,我们拿你没办法,留在这里也是浪费世间,倒不如赶出门去,任由你自生自灭??反正你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说了这么长一段,甄如是全都听进去,第一个反问的却是:“你的儿子?”

    姜重山面色不变,也不回答,径自说:“你要想好,此地已是你眼下能拥有的最安全的地方。说了,你就有价值,值得我护着;不说,你在我眼中不过一滩烂泥而已。”

    明白。这算是特意告知,他们的情义,倒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几分真心。

    甄如是沉默了好久,道:“并非我不想说,我当然会说……”

    他抬头瞅一眼宴云笺,又转过去,正对上那对父子冰冷的目光,嘴唇一动:“我……我说的时候,能不能请这几位先回避?”

    姜重山道:“不能。”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说,这几人看着也不像毫不知情的,无非愤怒和更愤怒的区别,甄如是索性心一横:“好……这事,本就是个阴谋。”

    “原本,原本在世人眼中,大昭与梁朝邦交甚密,并无战火,可大昭野心勃勃先行打破平静??最终却为梁朝所灭,此事的导火索,乃是那一场瘟疫。”

    “但,这场瘟疫本就是梁朝布的局。”

    在当世史实中,梁朝与大昭曾是一对强盛友邻,两国关系恶化的转折点便是那场突发的瘟疫。当时大昭国行时疫,向梁朝求助,梁

    ()    成帝宅心仁厚,派了太医与西南巡抚奔赴大昭进行救治,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但那疫病来势汹汹,感染力极强,而昭人又恩将仇报,待境内疫病暂得控制后,便将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员赶回西境,致使时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那时正逢其皇七子昭贤宗登基,趁梁朝国力最弱时要求公主前去和亲,但即便梁朝答应此要求,大昭仍不满足,不时出兵扰乱西南境,甚至在梁帝放低身段休战求和时,派使臣一举刺杀了当时在位的梁成帝的性命,致使局势极度恶化。最终,自食恶果举国覆灭。

    从此,乌昭和族忘恩负义的名声遗臭万年。

    姜重山拧眉:“什么局?”

    宴云笺黑深目光扎在甄如是身上。

    一时间,屋中一片静寂,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甄如是那两瓣开合的唇:

    “先帝早有吞并大昭之心,却并无多成胜算,故而颁布了一道密令,由我亲手研改先帝在时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将人密封于箱,秘密运往西南边境。等大昭疫病逐渐蔓起,再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是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如此一来,兵马未行,已削弱大昭国力大半。”

    这些事情,宴云笺也是第一次听。

    双眸如漆似水深,偶起涟漪,皆是彻骨寒芒。

    范觉年轻,沉不住气,听到此已怒不可遏,便要冲上前去:“你们这些畜牲??”

    范怀仁一把拦住他:“不可在姜将军面前无礼。”

    范觉被父亲抓着,一双眼赤红,胸膛犹自起伏,平复不得。

    甄如是也知道说这些事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缩着肩膀往旁边闪躲了下,看范觉被人死死拽着冲不上来,才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原本计划进行的极其顺利,此招一出,等疫病蔓延大昭上下,梁朝便待出兵一举吞并,但,天不亡大昭。那时正逢乌族皇氏夺嫡,在梁朝做过质子的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昭贤宗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彻查西南境突发的疫病,叫他发现了其中的隐秘。”

    甄如是舔了舔嘴唇,叹了一声:“昭贤宗是个有手腕、性格也刚硬的君主,若当时他发现此事,将我们就地格杀,也许便不会给梁朝颠倒黑白的机会。但他性格刚烈,以牙还牙,下令将所有梁人与病人关在一处,直至所有人都身染重疾以后,便将我们赶回梁朝国境,就是要我们自食恶果。”

    这便是后来所谓的大昭国行时疫,梁朝前往救助,却因大昭的忘恩负义而致使梁朝半壁江山病败的全部真相。

    填补细节和被人为隐藏的片段后,还原起来,竟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故事。

    宴云笺垂眸,这地砖不好,碎纹的砖积灰,给他长靴上浮了浅浅一层。

    薄灰糊闷,叫人一时间通气不畅。

    当年两国交战,便是因为这场突起的瘟疫。

    但若连这导火索都如此不堪,后边,又有多少真相被埋没在梁朝粉饰太平的谎言之中。

    屋里静的没人说话,姜重山怔了片刻才回头,见宴云笺面色平静,只看出眼眶微微发红,并不似大受打击的模样,但却没由来的,仿若碎玉,看着只觉得轻。

    姜重山望去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忍再看。问甄如是:“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有,我有当年先帝亲笔所书的密令。”

    这种事情的确应该有一道手谕,否则如何调得动大批的官员人马,一起做如此下作的勾当。

    “除你之外,知情者名单你可能默的出来?”

    甄如是摇头:“能是能,但没有意义。当年真正知道内情的,不过几个高阶官员,其余人连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不知道的,他们知道的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知道的完整。况且知情者中,但凡聪明点的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办好事后都寻着机会悄悄跑了,那些回京城的,此刻多半尸骨已经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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