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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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么多年下来,翻来覆去,祝寿的吉祥话就那么几句。世家里出来的嫔妃还好,略微能识得几个字,低位的嫔妃大字不识,时常想要在御前说几句话,都不能算是她们给万岁爷解闷,反倒成了万岁爷替她们打发时间。??万岁爷宅心仁厚,知道后宫中人的艰难。故而妃嫔们来养心殿,除非很忙,万岁爷都愿意召进来说话。被困在宫里久了,不知道外头世界的颜色,最常见的不过就是谈论哪一种胭脂好,什么式样的钗环妙,又或者是妃嫔之间的闲话。万岁爷总是含笑听着,让她们说完,再怎样也不会动怒。等妃主嫔主说痛快了,让底下人挑些好东西赏,这一趟来养心殿也不算白来。
??六宫众人得了皇帝的赏赐,个个高兴得很,就连素日谨严的贵妃亦带了几分笑。李长顺亲自引妃嫔们出去了,皇帝这才松泛下来,往四周望了一圈,并没有望见她,便假模假式地拿起笔,一旁的德佑是多乖觉的人,忙躬身说:“主子要写字么?奴才传笔墨上的摇姑娘来。”
??皇帝脸上不觉红了,刚刚拿起来的笔复又搁下,这才十分矜持地将头点了一点。
??摇光进东暖阁时,锦屏正伺候皇帝进茶,自打那天晚上之后,锦屏再没有与她说过话,就连偶然相逢也逢不到。也是,茶水上与笔墨上虽然同系御前,但是想不见面,自然有避开的法子。
??其实说起来,锦屏算是她在慈宁宫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锦屏带她领略了这宫中的严寒,慈宁宫里看顾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人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她就以为四处都是这样。其实并不是,这宫中有拜高踩低,有数不清的谋求与算计,譬如她可以一夜之间从养心殿被贬到四执库,被四执库的嬷嬷们随意使唤打骂,不当人看。
??也是她,替她划破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涂抹掉所有的粉饰太平,将宁古塔的风雪、广化寺的孤寂,真真切切地带到她的眼前。
??她应该多谢锦屏。
??锦屏奉上新茶,向后退了几步,便看见站在一旁的摇光。摇光朝她笑了一下,反倒让她心慌,低头盯着皇帝刚刚换下的明黄五彩盖钟,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因是才受了朝贺回来,过会子还得去乾清宫,未免麻烦,皇帝并没有换衣裳。一身明黄色缎绣彩云龙纹夹龙袍外罩着石青色五爪正面金龙篆体寿字衮服,两肩的金龙环绕寿字,日月二章,麟爪飞扬。
??皇帝含笑看她磨墨,其实并没有什么要写的,只是想见一见她。今儿天气好,日光泼洒,照得她眉目如画。可那眉眼之间却仿佛总是萦绕着淡淡愁绪,拂之不去。
??皇帝将手伸到她眼前,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今儿是我生辰。”
??见她不为所动,趁身边没人,他又凑上去,从袖中取出一枚约指托在掌中,笑吟吟地道,“知道如今暂且不能太张扬,你的首饰都是家里带来的念想。”累丝金约指上嵌着细密的蓝宝,璀璨如星,“这是我自己画的式样,让造办处改了几次,才做出一枚称意的。我想它戴在你的手上,你一低头就能看见,咱们也能朝夕相见。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他替她戴上,不大不小刚刚好。他欣喜得像一个孩子,仿佛总是看不够似的。他眨眨眼,“你的荷包可以送给我吗?”
??“快好了。”她声音清淡,如同白水,再辨不出其他。她发现自己说谎似乎说得越来越熟稔,甚至不需要思量。她苦笑,将墨锭轻轻放在一旁,侧过头去看他,他肩头狰狞的金龙便毫不留情地,撞入她的眼睛。
??摇光凝神,怔怔地望着皇帝,她的目光发虚且无力,彼此两相对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便是长久无声的寂静。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临溪亭,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把他认作是谙达。
??那时一心只想求他不要声张,她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偷偷来到慈宁花园,给太皇太后惹麻烦。彼时她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是怎样的人物,哪怕是玛玛的姊妹,到底久居宫闱,几乎从未与家中走动。
??后来才知道,她去慈宁花园何尝不是太皇太后的默许,芳春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人,若没有老太太的允准,她怎么能独自踏出慈宁宫的门?
??而紫禁城之中,又有哪一位谙达,配用进上的龙涎香呢?
??只是彼时稚嫩,未经世故,不知那是龙涎。也不知道那日之后,会与眼前这个人,牵扯出这样多的故事。
??皇帝其实生得很好看的。
??清朗的眉眼,唇角微微上翘,便是不说话的时候,都有一种温润的美,沉静而有力,如同山涧之中的肃肃青松。
??她呢喃,恍若梦呓,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皇帝衣袍上龙鳞。宝石辉煌照亮金线,金线密密匝匝才能攒聚成一片,还有一百片,一千片,究竟要多少心血,才能织就九五至尊的华贵与辉煌。
??“若是那一日,我没有遇着你,会怎样?”
??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是非恩怨,她也许会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年复一年,也许是二十五岁,也许更早一点,被指婚,或是放出宫去。
??石青色和佛头青到底有细微的分别。
??皇帝不由也笑了,他顺着她的话头,沉思了一霎,“我说不准。天底下有太多料不定的事情了。因果相伏,是好是坏皆无可奈何,只能一应承受。与其思量不可改变的往日,不如紧握眼下时光。”
??回忆起昔日,他仍不忘打趣她,“你还管我叫谙达,天下哪一个有你这样胆子?”
??而她却轻轻摇头,一味地笑着,连声音都是轻的,带着几分惘然,“奴才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