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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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翡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仍然觉得困惑。

    这种感觉就像是撕掉的全家福又拿胶水拼凑起来,看上去完好如初,但是那阵蹑手蹑脚钻过钥匙孔和缝隙、在黄昏的餐桌上跟热汤一起飘散出来、可以笼罩着夜里发出轻微声响的烘干机的白雾已经消失了。

    她一个照片前的看客尚觉得不自在,更何况是那些活在相片里的人了。

    昨晚睡得晚,次日早上姜大小姐顺理成章地起晚了,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走出去,发现楼下已经天翻地覆,两把椅子横七竖八地拦在楼梯口,大理石地砖上淌着奇怪的液体。

    不太美好的虫子记忆卷土重来,那股甜得腻出水来的香气幽幽往鼻子里飘。姜翡下意识地往回走了几步:“……这是怎么了?”

    吴妈从厨房里探出个头,语气了带着些歉意:“阿绛醒了呀?先下来吃早饭。嗳哟,小心,不要摔着了。”

    原来是吴妈今天心血来潮,要拿榨汁机榨水蜜桃汁,不知道机器哪里出了问题,榨到一半的时候先弹飞了果渣桶,又弹开了盖子。吴妈在厨房忙忙碌碌了半辈子,第一次见识到现代厨房工具的威力——墙上、地板上、橱柜上全都是果泥和飞溅的汁水,仿佛是全世界的水蜜桃都扑棱着翅膀前仆后继地撞到壁橱墙壁上来了。

    实在是一团糟糕,姜濯都被吴妈当苦力征用了,在厨房里按着机器的盖子,防止桃汁洪水再次爆发。他本来在打电话,但空不出手来,只好把手机开了免提,外婆的声音絮絮叨叨地从听筒里钻出来:“喂?喂?听得见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机器还在源源不断吐出甜蜜垃圾,姜濯有些头疼地摁住盖子,说:“听得见,刚刚是我不小心挂了,您说什么了?”

    “说什么?”老太太没好气地重复一遍:“说你一身毛病跟你外公一模一样,真是要把我气得死掉算了。”

    姜濯转过头,看一眼玄关处的老座钟:“您刚起?”

    “起什么起?出门好来江里捞我了!”丁诞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我算是明白了,我现在讲话是不作数了。你昨天怎么答应的?今天早上我一看,好了,人影都没半个的。”

    姜濯对老太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子俨然非常熟悉,他丝毫不为所动:“早上有点事情,我等等就回来。”

    不得不说丁诞为人确实很好,不是段正驹那种刻刀走笔般永远波澜不惊的脸色。老太太讲起话来嗲里嗲气,穿衣打扮又爱时髦,跟谁都是热络的亲近。比起外公,她也更喜欢外婆。

    但姜濯对老太太的态度也太二十四孝标兵了。姜翡默默地往面包上抹果酱,思考如果自己跟姜濯说“出门好来江里捞我了”,姜濯会是什么反应:

    ——他应该会很装地说一句“你是哪位”,然后沉默几秒,摆足强调,再说“麻烦自己解决一下打捞问题吧,我没有时间。”

    “你有时间这么两头来回跑,抽不出半个小时去见人家一面?”老太太的语气也开始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了。

    姜濯“嗯”了一声,随便搪塞道:“下次有空再说吧。”

    “下次又下次,谁晓得你的下次是什么时候?你就糊弄着我吧。”说到这里丁诞话锋一转:“对了,我早上给小纨打了电话,她说你昨晚住在家里?”

    姜翡听到这里,才从面前的黄油和蜂蜜果酱里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姜濯也在看她。满屋子甜得黏腻的水蜜桃味道,连带着视线黏连一瞬,谣言的始作俑者立刻低下头来,不自然地瞥开目光。

    余光里,她瞥见姜濯摁在盖子上的手动了一下,他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关掉免提,但手上都是黏糊糊的,只好作罢,简短地“嗯”了一声。

    “你自己心里有数。”外婆停顿了一下,口吻比之前严肃认真得多:“这件事我不说什么,但别让你外公晓得。到时候他们两个人又要吵起来。闹得难看,又跟上次一样,被别人平白看了笑话去。”

    姜翡没听懂外婆的话,但直觉这已经是私事,自己不应该听下去。她把勺子一放,拿着没吃完的面包起身,才走了几级楼梯,外婆絮絮叨叨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最后只听见一句“不要刺激她”,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不知道是外婆挂了电话,还是姜濯关了免提。

    姜翡慢慢地走上去,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面包上什么都没抹,吃得只是致幻桃子香气。

    她换了衣服,还是感觉袖口领口还沾着黏腻的水果味道,又喷了香水,仍然在房间里磨蹭,担心楼下的对话尚未结束。

    直到分针划过一格,快要八点,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她才急匆匆地挎着书包下楼,直接冲去门口换鞋。

    姜濯帮吴妈把坏掉的榨汁机把搬去阳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谢了。”

    “什么?”姜翡正一筹莫展地盯着马丁靴上的死结。

    姜濯咳嗽了一声,解释道:“昨晚的事。”

    阳台的窗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整个季节像潮水一样滂沱涌来,明亮的春天不再是作家笔下溜过的飞马,被一线一线的雨拉长铺陈开来,连绵成了没有尽头的电影幕布。

    外头风雨琳琅,绿色颜料在雨幕里化开,一整个深深浅浅的春天泡在烂熟软和的桃子味道和铃兰香气里,变成甜稠的蜂蜜质感的致幻液体,在重力作用下毫无嫌隙地淌过脖颈,漫过肩头,裹出一个昏聩迟钝的空壳。

    姜翡“哦”了一声,专心致志地解鞋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周二课多得要命,上午考了微积分考试,下午有化学课,做完实验,大胡子老师又拿着讲义走进教室,比较戏剧,讲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和《皆大欢喜》。

    诗歌语序、省略短句、自由语法,一堆晦涩艰深的名词。下午三点的课,雨声又催眠,听得人昏昏欲睡,书页上印满窗外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投下的连绵影子。不知道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是静悄悄的春风,树叶影子在书页上颤,轻轻的,像是热带鱼的尾巴扫起水光潋滟的涟漪。

    姜翡对着讲义上的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一拍桌子:“我笨蛋了。”

    旁边睡觉的施沅尔都被吓醒了,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过不去:“你干嘛了?你也要割一磅肉了?”

    “我怎么只让他说了一遍谢谢?”她一脸追悔莫及的表情,像法庭上的夏洛克、像流亡的杰克斯公爵:“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只让他说了一遍谢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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