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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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杨枝清了清嗓子,清风打板,明月扯弦:“……那芸娘腰如杨柳,面似桃花,昭山多少繁华,点映两瓣朱唇,沅江风流水气,描染一段眉梢,真个肌骨秀美不尽,颜色鲜艳无端。有诗为证:三月春晖三月花,江南有女好年华;嫦娥月宫惭遮面,西施从此不浣纱……大人,你还在听吗?”
“说吧。”
“话说那芸娘长到豆蔻年纪,知府家门槛已叫求亲人踏坏了好几条。然这芸娘却十分有主意,一心只要嫁一个侠客。”
“定是侠客传奇看多了。”柳轶尘轻蔑插了一句。
“大人你别打岔,你一打岔这故事说出来都不好听了!”杨枝道。
柳轶尘噤了声。
杨枝继续讲:“一日,芸娘随母到山中,遇见流寇。情势万急之分,自山道上窜来一少年侠客,那侠客一柄稀松黑剑,几个兔起鹘落之间,便将贼寇打的落荒而逃。芸娘母女坐在车中惊魂未定,那少年却十分持礼,并不上前。芸母三问,少年才通了名字,原来不过左近村野小子严修。芸娘深在闺中,对府外之事一概不知,听那少年声音清澈、行事疏洒,便不由起了好奇之心,趁乃母吩咐下人之际,悄悄撩了车帘,看了那少年一眼。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便惹出了半生祸端……大人你猜是怎生个祸端?”
柳轶尘不语。
“大人你还在吗?”
“你方才让我不要说话。”
杨枝脑壳疼:“现在可以说了。”
柳轶尘道:“那少年定生得十分俊秀。芸娘一见之下、芳心暗许……你既说是祸端,知府想必不肯将女儿嫁这么个乡野小子。你先又说芸娘十分有主意,大抵与家中拼死抗争、闹着非君不嫁。知府只这一个女儿,自然拼不过,最后大概勉强应了。可他坐镇一方,任由女儿配个乡野村汉,面子十分过不去,见那小子一身武艺,遂与他约定,令他上京考取武举,高中后回来迎娶爱女……”
杨枝傻了眼:“大人,你当真没看过这个本子?”
“没有。”话落,忽听见墙外一声大喊:“哪里来的野鸭,在我家浴池洗澡!”是个大嗓门的妇人。
杨枝慌忙取了衣服来穿,已听见那妇人转了柔声:“小郎君,你在我家浴池前坐着作甚?”
柳轶尘想必已起了身:“夫人见谅,小生不知这汤池是夫人家的。”
“好个斯文小郎君,我道是读书人,原来字也不识得!”大嗓门妇人喊道:“瞧瞧,这不写着么!”
柳轶尘侧身,果见那矮墙上鬼画符一般依稀看得出炭描的“张家泉”三个字影,因夜深天黑,起先没留意,只当是小儿胡涂乱画。
拱手道:“小生粗莽,未曾留意,还请夫人恕罪。”
妇人见柳轶尘面貌俊美,早心底里原谅了他,只道:“小郎君休要说这等话,显得奴多小气似的,小郎君不是要泡澡么?穿着衣裳如何泡,让奴来为郎君宽衣。”边说边倚近了他,柳轶尘眼看气息就要吐到自己脸上,拱着手连连后退。然他退一步,那妇人却进一步,已将他逼的背贴了树:“小郎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夫人休要如此,叫夫人相公看见了,说也说不清楚。”柳轶尘一边避着妇人一边道。
“那死鬼吃了酒雷也打不醒呢!”妇人咯咯笑,手已攀上了柳轶尘衣襟。
柳轶尘避无可避,只好真用了几分绵劲,轻轻一撇,绕开妇人,那妇人却就势一歪,伏倒在地。
“杀人啦,不要脸的直娘贼,偷泡我家池子还打人,快来人啊!”妇人连声哭嚎。
此地与山脚相距不远,这妇人嗓门子又大,顷刻就能让镇上人闻见。柳轶尘正要开口,却见一柄剑架上了妇人肩膀:“闭嘴!”
对付乡野村妇,剑可比老道学的之乎者也管用,妇人立刻噤了声。
柳轶尘抬首,见杨枝手持方才自己撂在脚边的剑,凛凛瞪着妇人。她只着中衣,乌发披散在两肩,发尾还滴着水。
月色下她自己也如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射,似银瓶乍破,雷惊晓天。四野的草益发绿了,天边的月也益发明了。
柳轶尘本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
那妇人待回首觑望杨枝,却觉肩头剑身往下一压:“谁许你回头了?”
妇人吓得一哆嗦,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本仙来你家泡泡澡,竟惹得你这般聒噪!”杨枝起了玩闹心,冷道:“是去岁收成不好,还是家中缺衣,本仙慢待了尔等?”阳泉虽在佛寺脚下,民间却笃信仙道,街上既见僧侣,又有道士,寻常村妇一概不管,只知道见了泥塑便拜。
那妇人闻言骇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民、民妇愚鲁,不知竟是仙家降临!”因不敢回头,只是对着柳轶尘连连磕头。
柳轶尘听她自称“本仙”,微微一愕,待见那妇人磕头连连,皱了皱眉,警告般望向杨枝。
杨枝这才还剑入鞘,故作冷声道:“念汝心意尚诚,且未酿成大祸,姑且饶汝这回。汝且记着,此君是本仙派来试探汝心意的,可知汝心志不坚。今日返家后,汝需三思己过,戒断淫邪,方能得本仙庇佑……现下,你且去吧,不许抬首,不许回头,更不许与旁人说起今日之事。”
“是、是。”妇人当真不敢抬首回头,慌慌张张、不差是滚一般下了山。
妇人一撤,杨枝忙讨好般往柳轶尘身边一凑,咧嘴笑:“大人我可机敏?”
柳轶尘不理会她,径自转入墙后,自怀中取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温泉池畔。
杨枝追过来,见他捞起池畔衣裳,丢给自己:“穿上。”自始至终,未抬首看她一眼。
杨枝接过外裳,撂下剑,便要更衣。柳轶尘却似逃脱一般,疾走几步,绕至墙外树下。
树干粗而叶茂,其下蒿草丛生。是以他方才静坐在此,并未注意到,那两棵树的根,是缠绕在一起的。
盘盘结结,勾勾绕绕,恰似他此刻杂乱无章的心境。
杨枝穿好外衣,追出来,见柳轶尘寒着一张脸,忍不住问:“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可知本官方才为何不直接以权势相压?”柳轶尘淡声道。
“大人……是觉得……我做错了?”
“本官身在法司,执掌一朝拘谳,更当秉公持正。方才那事本就是你我无理在先,却又瞒骇恫吓,岂是……君子作为?”
“大人我那不是看你被人非礼么?”杨枝声音低了下去,这老道学!
“本官……”柳轶尘明知她是为了自己,亦未当真伤人,却仍欲盖弥彰般的板了脸:“……自有主张。”
其实若当真觉得不妥,方才就喝止了她。
但此际他的心如同破了皮的饺子,满脑子只想着再糊一层厚厚的面粉,将它补的严严实实。
下山的路上,杨枝见柳轶尘一直脸色不豫,知道今夜马屁又拍在了马腿上,但念着心中那摇摇晃晃的少年身影,忍不住问:“大人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柳轶尘一愣,似一时未想起“更”从何来。良久,方开了口:“未曾……”眼风带到那讨厌的笑,舌尖又不自觉多滚出一个字:“……更……”
“未曾更”,多奇怪的说法。
杨枝只道是没有更加,那便说明今夜这马屁虽说无功,却也算不上有过,跟着柳轶尘,心满意足地晃下了山。
今夜不管怎么说,是泡了一个舒快的澡!
到得各自房前,杨枝正欲与柳轶尘道“晚安”,却听见他忽然问:“那严生与芸娘,后来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