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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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小筑二楼的里屋,四角各放着一个炭盆,烧得极为旺盛。饶是初冬,这样的热气也能让常人汗流浃背。浴桶中的水晾了一下午,已然凉下来。陆子溶在水中靠着桶壁,垂落的发丝仍旧乌黑,分毫看不出他的虚弱。
这些天他始终用温热包裹自己,可再多的炭盆和热水,也暖不了日益发寒的身体。
他的手探向大腿内侧,那个并不大、却十分难看的疤痕。
十二岁时,陆子溶还是致尧堂豢养的工具。
某天忽然有一群人绑了他,将他右边裤脚一直卷到腿根,前任堂主齐复拿一小块黑色的东西贴近他大腿皮肤。
然后那东西便张开嘴,在他腿上啃个口子,钻了进去。
一股凉意从那一点生发,倏忽间浸透全身。小陆子溶向来体健,不适应这突然的寒冷,止不住地打起寒颤。
“此毒名为‘经年’,解法藏在舜国皇宫,若不解它,毒种在体内消耗精气,你会越来越冷,直至精气耗尽而死。”齐复毫无语气道,“想活着,就杀了他们所有人。”
“你有二十年。”
陆子溶年纪小,却已初谙阴谋诡诈。他知道二十年的说法可能是真的,但什么解法藏在舜国皇宫的话,就是编出来控制他的。
所以后来,陆子溶用银针抵着齐复的脖子,问她“经年”的解法时,齐复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去死吧。”
今年是第十九年。
人之将死便不顾一切,什么名声、尊严都可以不要,要把生前最后一点本事,用在毕生所求之处。
这些年他越来越受不住寒,最近又让傅陵好一通折腾,元气大伤,身子每况愈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二十年想来是个约数,很怕自己哪天撑不住了,没有人替他将一切延续下去。
水凉透了。他轻轻一叹,离开浴桶擦拭身体。
今日选了件翠色竹纹的衣裳,刚好和他腕上的竹呼应。这里显然有人清楚他的喜好,从不拿那些大红大紫的东西膈应他。
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陆子溶从窗边取下肥鸟,脚上是一封简短的书信。
不是什么好消息,凉州发生了骚乱。百姓不事生产,老弱妇孺成天堵在官府门口,说家里男人给抓了去,什么活计也做不了。
朱主事被东宫的命令拦着,不会轻易出手。可凉州的州官就不一定了,陆子溶了解他们,那帮人上头没人管,若逼急了出手去伤百姓,这水就会越搅越浑。
陆子溶顾不得擦拭湿发,在后颈垫了块巾子,而后蹙眉思索片刻,落笔有力。
第一封写给钱途,让他回到齐务司后立即前往凉州,尽快想办法把抓来的流民放了。还告诉他朱主事有问题,务必看好。
第二封给致尧堂下令,利用在凉州的关系,促使州官向舜朝索要那些流民,带回去按当地刑律从轻发落,再安抚百姓。凉州内部不出事,才能安心与大舜谈判。
最后一封写给致尧堂副堂主海棠,让她将致尧堂各类文书翻阅一遍,再和众长老谈一谈,存疑之处尽快问他。
到时候他不在了,钱途想要安稳收回凉州,还要靠致尧堂的帮助。
——一个都不能乱。
当然,倘若太子不处处与他们作对,凡事就容易得多。这就是他本人要做的。
一手运笔,一手支着额头。陆子溶太累了,心里也乱糟糟的,不仅是这些繁复的事务,还有……
许多情怀与愁绪经不住细想,想得太多,就做不好事了。
写到一半,陆子溶听见门外传来争执。他故作未闻,将手上三封信写完,系在鸟腿上放飞,确认了无痕迹后,才起身出门。
芭蕉小筑的楼梯口,李愿正抱着一摞书本,和侍卫起了争执。见他出来,李愿高声道:“陆先生,我来给你送书——”
这些天陆子溶在东宫闲走,总能碰到此人。某天他随口一句长日无聊,李愿就要给他送书看,而且居然记得他最爱看地方游记,他便没有拒绝。
侍卫冷着脸道:“殿下有吩咐,任何人不准进入芭蕉小筑。”
李愿望向门口那披散青丝、衣袂翻飞之人,目光柔和,“前些天陆先生所说针对凉州的举措,有几条不知具体如何施行,想请先生赐教……”
李愿是东宫客卿,有时也帮齐务司做事。他这样要求,陆子溶不好再拒绝,却也不想和傅陵对着干。
于是他道一声“稍等”,回屋绾了发理好衣衫,出门时淡淡道:“我同李公子在园里走走,殿下可吩咐了不许?”
“这……”侍卫们神色犹疑。
见状,陆子溶随手点两个人,“烦劳你们一起,给我做个护卫吧。”
他并不担心自己在东宫园子里的安危,以目前的境况,那些客卿纵然看他不爽,也不敢对他如何。但倘若自己真这么走了,让傅陵看见,恐怕要迁怒侍卫。所以还是让他们跟上来稳妥一些。
陆子溶微微蹙眉,有些头疼。
思虑过甚。
一路上他心不在焉,由着李愿引路,到了园中僻静处。穿过只容一人的小径,二人于角落的亭子里落座。
侍卫们守在花-径之外,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和生人同处幽暗,陆子溶有些别扭。
而李愿似乎毫不在意,与他坐得很近,将文书摊在他面前,指点上头的字句。
“先生说为鼓励凉州生产,应增加邻近州府收盐的价格。可属下不解,邻近的秦州、幽州也非富庶之地,如何肯拿钱出来?”
陆子溶稍往后挪,缓缓靠在亭柱上,锋利的眸子半阖。芭蕉小筑里没有供他出门的外氅,凉风掀起他层叠的竹色衣摆,翻卷中隐去神色,但余漠然。
他的回答伴着叹息而出:“是我不好,该详尽写明的。你让他们以齐务司的名义,将此事报给户部获批,令秦幽二州官府动用存粮,高价收盐赈济凉州。等今年税收入了账,户部再补给他们便是。”
陆子溶和两位副手不在齐务司,未料余下的人竟全无谋断。陆子溶怕他们做不好,索性极尽细致:
“户部在尹丞相手里,他们惯做老好人,恐不想得罪那两个州。若不肯轻易答应,便明着说与他们,幽州是我在任时收的,这点面子会给。秦州更富裕些,见幽州应下便不能拒绝。原先在齐务司跟过我的人,多少懂这些,你也不必事事亲为。”
“至于户部那边,以东宫的名义谢他们。你若怕担罪责,便先去请示太子殿下……”
话音渐渐低下去。
陆子溶真是累了,他精力有限,往常只断大势,这些琐碎自有下头人安排。
可如今,他只想用仅剩的时间,将一切还能握在手里的,牢牢抓住。
许久,天地间只有风声。而后陆子溶忽然感到手上一热,耳边是李愿温润话音:“我知道先生的不易,先生如此大才,竟被那些无知之人糟蹋。你放心,只要你还在东宫住着,我一定护你周全。”
陆子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和李愿真的不熟。
更别提他凝眸看去,李愿那深沉专注的目光了。
他正要找个得体的说法保持距离,尚未启唇,却听远处传来一声:“陆子溶——”
“你们在这干什么?!”
陆子溶眉头拧紧,不紧不慢抽回手,望向来处。路口,傅陵满是惊愕恼怒,目光似要喷出火来。
李愿从容站起,不慌不忙解释着:“方才属下在与陆先生商议凉州的详情……”
“商议了什么事,用嘴说不够,还要上手?!”傅陵呼吸粗重,阴阳怪气。
李愿闻言脸色一变,“是说起陆先生如今的境遇,属下深感同情,所以才……”
“如今什么境遇?”傅陵冷笑,“堂堂绝尘公子,沦为孤榻上玩物的境遇?”
陆子溶听不下去了,他自己仍然淡淡的,却见李愿涨红了脸。不管此人是何居心,到底是东宫客卿,在查明之前,不能让傅陵肆意迁怒。
他撑着酸软的腿脚起身,缓慢而工整地朝傅陵一礼,“臣正要去李公子那边,给幽州知州写一封手书,提高在凉州买盐的市价。先行告辞。”
说着给李愿递个眼神,示意他赶快走。
可步子还没迈出,他先感到手腕上一疼。傅陵横眉冷眼抓住他,瞪了他片刻,而后二话不说将他拽走。
“你先放开……”
无力的话音碎在风里。透过腕上力道,陆子溶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愤怒。
傅陵一直将他拽回芭蕉小筑,按在座上,目光如刀。
“他还碰你哪了?!”
“你私带侍卫出门,幽会他人,孤懒得一一追究。孤只问——他还碰你哪了?!”
“孤只知道你们是旧识,原来还有这一层。你在东宫那么多旧识,到底有多少人摸过你的手?!”
“老郑!”傅陵朝门口吼道,“把刀拿来。”
那把刀极为精巧,包在黄色绸缎中。显然不是新的,颜色像沾过血又洗掉。
脸颊一凉,刀片在陆子溶肌肤上轻轻擦过。傅陵摩挲他的脸,带着玩味道:“哪里让人碰脏了,切了便是。”
陆子溶缓缓阖目,靠着椅背,超然道:“殿下若想辱我,便再说得难听些。若想折磨我,这一刀便捅下去。”
“不必扯上他人,我都受着就是了。只要你记得答应我的事,捅我心口也无妨,原本我也没打算活着走出刑场。”
“殿下请便。”
傅陵身子一僵,他明明只是想看他乖顺地认个错,最好能小心翼翼讨好。
不是想看他这样死去活来的。
傅陵停顿良久,放下刀后退两步,咕哝道:“这把刀是宫里送来的,让我用在先生身上。”
闻言,陆子溶一怔,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皇帝傅治来东宫看他儿子。彼时陆子溶尚未晋升为太傅,只是东宫助教,但也算太子的老师。他陪着傅陵接驾,听傅治说了句:“东宫的奴婢个个全手全脚,你就不怕他们得势后对你不利?”
“还是弄坏一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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