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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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说他当时有什么死了,只有那颗天真的心。直至今日,他仍留存着那段最早的记忆。
幼年时,他在田州同知陆实膝下长大。儿时的他活泼张扬,而父母则是淡定超然之人,为他改了个“溶”字为名。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这才是父母为他定义的人生。
可在战火纷燃的年代,没几个人能过这样的日子。陆子溶最终迷上了兵法,他禀赋不凡,七岁时便进入军中,参与筹谋战事。
很快,将军们意识到这孩子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遂让他全权主理。没用两年,田州便反客为主。
陆子溶谋划多时,预备发动一场战事,将进入田州境内的舜人通通赶走。
出兵前夜,他却忽然被父母叫过去。陆实面色凝重地问他:“你此举或许将致数百上千名舜人丧命,你可想好了?”
陆子溶照章回答:“当然。舜人侵略田州,不杀他们便是自戕。”
陆实重重叹了口气,别过头,“那如若……你就是舜人呢?”
陆实告诉他,他的父亲曾在舜朝任御史大夫,和先帝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先帝却嫌他势高震主,随便拿个把柄便处置了他。
他的父亲提前得到消息,却只来得及将尚在襁褓的幼子送往边境,托付给他曾提拔过的陆实。
陆实一是受故人所托,二是委实喜爱这孩子,这么多年将陆子溶视如己出。
“若非你要杀舜人,此事我终生不会说出口。可你身上流着舜朝的血,你当真要动手?”
一个九岁的孩子乍然听说自己并非父母亲生,陆子溶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道:“我不是舜人,舜人要杀田州人,他们不是好人。我是齐人,我只想护着田州,护着身边的人。”
当时的他不懂什么家国什么血脉,出口的就是最本真的的愿望。
陆实还是同意了,然而当陆子溶走出房间时,却见一位将军站在门口,愣愣望着他,手里拿着向同知汇报明日安排的文件。
——都听到了。
次日的行动失败了。陆子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之后,人们并不直接对他如何,只是他慢慢看出来,自己的方案被搁置被忽略。
最终,田州城还是破了。
舜朝军士挥着刀枪闯入官府,肆意屠杀。陆子溶来不及找寻父母,只得自己向山上跑去。
他曾带着几个将军百户家的孩子,在山上挖过一个洞,戏言万一舜人来了便躲进去。不料竟有用到的一日。等他到达那片洞穴时,却见木门紧闭,洞里传来孩童的细语。
他上前叩门,“我是陆子溶,洞里可还有地方?”
仅凭听力,他能分辨出再进一人并不困难,可里头传出的话音却是:“陆公子……这里太挤了,恐怕塞不下……要不你去旁边……”
陆子溶一愣,旋即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依稀的“舜人残忍暴虐”“他本性如此”之类的话。
他无暇感怀,立即察看了所谓的旁边洞穴,那里没有门,根本无从隐蔽。最后他只得迅速翻到山脚下,躲进一片草丛,用枯叶遮盖全身。
没等到舜人上山,却先听见一个声音:“哟,那儿怎么有个小孩?这么小就藏得如此隐蔽,算厉害的了。”
“厉害什么,不也被你看出来了?——诶你瞧,这小孩生得标致啊。”
“不如抓回去送给堂主吧!她最近总在找漂亮娃娃,也不知做什么……”
当时的陆子溶自无法从致尧堂手中逃走,他被抓住时回看山上,见洞里的孩子以为危险已除跑了出来。恰此时,一小队舜人举着刀枪上了山。
半年后,田州早已是舜朝的囊中之物,不过舜人并不稀罕这片战乱之地,索性就让它荒了下来。
困在致尧堂的陆子溶被齐复带着重回故地,这些天他始终沉着冷静,直到看见官府后院堆积如山的尸体,他终于痛哭不已。
他知道,那里有他的父母,他的族人。
齐复告诉他,他应该怀恨,是舜人迫害他们至此,他必须报仇。
可陆子溶却恨不起来——
舜人当恨,齐人不当恨么?那些将他拒之门外孩子不当恨么?
也许当时他一步想错,会成为毁天灭地的魔头。
但他终究是陆子溶,他爱天下人,他恨的不是什么舜人齐人,而是两族之分。倘若这分别不复存在,便无诸般冲突战事,亦无死伤离别。
便户户有炊烟,家家无征人,是圣贤所说的清平盛世了。
那一刻,陆子溶拭去泪水,面上仍是那副淡然模样,心中则无比坚定。
后来,他十六岁科举入仕,投靠主张善待齐人的济王,又进入东宫,试图改变舜朝继承人对边境问题的看法——
致尧堂都以为他恨透了舜人,正在算计舜朝,好为父母报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谁也不恨,哪怕牺牲少部分人,也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好好活着。
一如当年,天真得有些愚蠢。
——而那少部分该为之牺牲的人,第一个便是他自己。
谁让他执念最深。
过去的经历如涓涓细流漫上,在他心间冲洗一遍,再渐渐退去。如今想起,他心中已无什么波澜,只是愈发坚定。
他自嘲地笑笑,撕下胡说八道的野史。
正出神着,忽听见有人轻轻叩门,门口传来压低的话音:“堂主,是我,顾三。”
停了片刻,门被打开,顾三并未黑衣蒙面,只如寻常一般走进来。他敞着门,时不时瞥一眼外头的守卫。
陆子溶便懂了,是周唯准他进来的,但也怕出什么事担不起责任,所以要求他不许关门。
“外头如何了?边境如何了?”他问。
顾三把话音放得极低,生怕让人听去:“边境有重兵压着,一时乱不起来。倒是广厦庄的主人不干了,他本就才入致尧堂不久,自打我们假借广厦堂的名头,舜朝官兵便给人家围起来,再不许用了。人家心怀济世之念,平生积蓄买了那庄子,自然不愿意……堂主您看这……”
“我当是什么事,”陆子溶随意坐在上首,换掉杯中残茶,“你让海堂主给他讲讲京里出了什么事,为何要征用那庄子,保住钱侍郎于齐人有何好处……若果真是济世之人,自会明白。”
顾三仍干巴巴站在那里,喃喃道:“保住了钱侍郎,可您……”
“说您以权谋私,是因为用舜朝的钱接济齐人。但倘若太子辩称是东宫授意,您自然无罪,太子自身顶多挨骂几句。此事早已传遍京城,连我这么笨的人都想得明白,他岂能不知?堂主向他求援,他多大脸面啊!”
他说到激动处已不顾话音大小,咬牙切齿:“这都多少日了,都不露个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难为堂主先前那样为他着想,真不是个东西……”
陆子溶啜着茶听完,面上仍然淡淡的,“骂够了?你来是想说什么?”
顾三这才收敛音色,一字一句道:“他若不出手,我们得救堂主出去。”
“这牢房虽结实,但我看那个周尚书好下手,不如我们用药迷了他,再……”
“不必过虑。”陆子溶微微摇头,“太子大约只是在挑时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帮我的。”
“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您怎么如此信任他?他以前又不是没害过您,您就敢将自己的性命彻底交在他手上?”
陆子溶无奈。傅陵必定会帮他这个结论,是他在床笫之间试探出来的,他无法和顾三解释。
“……至少咱们有个准备。您给个话,倘若太子不来救您,我们当如何?”
在陆子溶眼中,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于是他随口接道:“若罪名在我身上,大舜必须杀我,我也必须死在众人面前。罪首伏法大快人心,边境的境况便会转好。”
顾三埋头沉默片刻,忽然道:“属下明白了。这就去部署。”
说着便离开屋子。
陆子溶迷茫,这是明白什么了?
他低头盯着温热泛黄的茶汤出神,自打上巳节那次试探过后,他便再没怀疑过傅陵会救他这一点。
可想想方才顾三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傅陵曾经害过他。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性,这几个月里薄情才是真的,温情都是假的,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