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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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周拿卖鱼的钱去修自行车,修车铺的老板叮叮当当敲打几下车身,又倒了五六滴润滑油,他的自行车就不再嘎吱嘎吱响。晏周蹬着脚踏板,屁股离座,站着骑了一圈遛回来,老板用扳手叩叩生锈的车后座,“这车骑多久了?我看它比你岁数都大。”“我才骑了半年。”晏周拨动车头的响铃,铃声清脆得像车子刚出厂,“就是不知道在我之前,还有多少人骑了多少年。”他的自行车是二手的,款式也很旧,哪怕早十年在街上逛,也能撞见这种自行车。
不过十年还不足以让某样东西变古董。晏周买车的时候,二手店的老板把一堆破烂自行车挤在店门口的棚子下,他日夜等待瞎眼的顾客,等了一年半载没等着,就打算等收废品的过来拉废铁。晏周揣着很薄的一卷钞票走进店门,跟老板讨价还价,七八个回合后,他以废铁价买下一辆六成新的老式自行车,老板还送他一只新车铃。
自行车到了家,晏周先拎一桶黑油漆蹲在院子里盖了半天锈色,完全晾干后,又隔三差五地刷几道白油漆。他把自行车留在阴凉处接着晾,有天下了场突如其来的雨,雨水冲掉没干的油漆,从此这辆车就披上了一层斑马皮。
老天爷的手笔谈不上绝妙,但胜在自然,晏周很欣赏自行车的花色,所以没拿油漆重新盖车身。过了两天有人问他在哪儿买的怀旧车,晏周把人带去二手店,卖一辆车他分两成利,后续的漆车工作也让他赚了一笔,可他依旧骑自己的斑马车。
放国庆假的前一天,晏周骑着斑马车重回学校。快到校门口时,晏周隔着八米,望见江予眠轻轻扣上了一辆黑车的副驾驶门。
她混进一群白校服里,发丝随步伐轻晃。海扬中学的夏季校服是白衬衫配蓝色长裤,衬衫有长短袖两件,江予眠今天穿了长袖衬衫,扣子系到顶,两只袖子分别挽起一小节。她的手腕很细,戴块小巧的钢链表,表带后面跟着两圈彩石手链,彼此的颜色相得益彰。晏周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用拇指和食指稍微一圈就能扣住她的手腕。在他这么思索的时候,江予眠朝车道瞥去一眼,然后就停住了脚。
晏周从行道树旁边一窜而过,他的长袖衬衫敞开着,两片前襟向后抖动,枯叶打着转飘落,光斑飞速闪过他鲜明的脸,他好像冲她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江予眠等在原地,晏周松开左边车把,抬胳膊朝她挥了挥,周围的同学先是望晏周,随着他的自行车慢慢刹住,同学们又去看江予眠。
她已经一个星期没见过晏周,头三天还以为他病了,第四天才知道他逃学。她是三班的语文课代表,一天傍晚去语文组问作业,到了门口正听见老甄给晏周的家长打电话。江予眠看不懂晏周的行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思想有问题。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江予眠给晏周做过六次思想工作,或是口头劝说,或以纸条的形式。她的措辞有多婉转,所表达的中心思想就有多坚决。概括而言,江予眠在反复告诫晏周:“组里不是就你一个人,你得多为别人考虑考虑。”
晏周第六次受过教育后,直接拍拍佩林的后背,也叫另一个组员回头。他问他们在乎小组评分吗,佩林和晏周是一伙儿的,他的同桌并不想做男生的叛徒,所以也摇头说不在乎。江予眠成了少数,少数服从多数,晏周笑着跟她说:“组里不是就你一个人,你得多为别人考虑考虑。”江予眠被他的颠倒黑白噎住,不过歪理就是歪理,她从没打算屈服。
江予眠堵在校门口,晏周骑在车座上,一只脚蹬在踏板上,另一只脚撑地。江予眠问他逃学好玩儿吗,他笑得很无赖,“还行吧,改天带你一起逃。”
“那就不用了。”江予眠低眼扫向晏周的自行车,“学校里不让骑车,你肯定知道的。”
“那我不是明知故犯?”
江予眠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但是仍旧答道:“你当然是了。”
晏周笑出声,“我前天在岛上逛,看见一铜雕像。他右手拿经书,左手拿戒尺,脸上戴一副小眼镜,正朝两个铜孩儿喷唾沫星子。你猜你配上夫子三件套,是不是比他还诲人不倦?”
“诲人不倦不是这么用的。”江予眠没眨眼睛,看着他说,“为什么你做错了却反过来讽我呢?”
晏周仍旧笑看她,江予眠只觉得这笑和他的话一样讽刺。她的不高兴快要挂到脸上,只是她用低头看时间的动作遮住了一切。再磨蹭十分钟就要迟到了,还是别扣两人迟到的分。江予眠最后瞅了晏周一眼,随即绕开他的自行车。
周围的好事者抻着脖子看戏,江予眠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径直朝学校里走去。晏周瞧着她纤直的背影,脸色如旧。不过没等江予眠走出几步,晏周就蹬上脚踏板,骑车一溜烟穿过学校的林荫大道,江予眠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他们一整天只说了十句话,主要是晏周问能不能把椅子往前挪一下,他要回座位,江予眠看也不看他,起身让路答可以。到了傍晚,全班按照上月小组排名选座换位。在晏周的个人努力下,他们小组毫无意外地垫底。江予眠看着心仪的位置被一个个挑走,其他三人却并不在意自己将去往何处。
选座结束后,他们组要从窗边的后排挪到墙边的后排。江予眠傍晚来了例假,吃了止痛药还没起效,此时像有个老太太拿着毛衣针,在她肚子里用一切内脏织毛衣,细密的疼痛让她直不起腰。晏周迅速搬完了自个儿的桌子,正准备坐下,目光飘向窗边,江予眠在那儿慢腾腾地挪桌子。
晏周站了七八秒,还是晃过去挡住江予眠的去路。他眼皮半耷拉着,敲敲她的桌面,“用不用我帮忙?”
江予眠脑门上冒着冷汗,却用手扣住桌面说不用。晏周叫她别客气,江予眠说这不是客不客气的问题,晏周权当她不客气,直接搬起那张填满书和卷子的课桌,像搬一团棉花似的走到墙边。
原地还剩一把椅子。江予眠抹掉额头上的细汗,因为待会儿还要感谢晏周帮忙,所以更加不高兴。她双手搬起椅子跟过去,两个人安顿好一切,晏周坐外面,江予眠靠墙坐。
她趴到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晏周从桌洞里掏出一本武侠小说,随手翻了七八页,又转头去看江予眠。她就像块修长的白石头,一动不动的。
晏周扣上小说,迟疑十来秒,终于朝江予眠那边凑近两公分。他用拳头碰碰江予眠的胳膊肘,“下个月让你坐前排,成吗?”
江予眠从胳膊里露出脸,晏周俯在桌子上,两条胳膊交叠着压住桌面,眼睛是朝她的。江予眠皱起眉头,寻思这个人怎么忽然从良。
晏周仔细打量江予眠的眼圈,发现她没掉一滴泪。他直起腰板,重新去摸那本武侠小说,“我还以为你哭了呢。我说为了早上和换座的事儿,也不至于掉眼泪。”他的目光停在江予眠脸上,她那两道远山似的眉舒展开来,两块脸颊却不比往日粉润,晏周又问一句:“你不舒服?”
“有点儿。”江予眠说话轻声细语的,但是晏周听清了。他没去翻书页,而是再度凑到江予眠的眼前,问她哪里不舒服。
江予眠把一只手搁到肚子上,“这里有点儿疼。”她从不以谈论两性不同而耻辱,因为女性来月经就跟地球会自转一样,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奇怪的是,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月经”二字正如哈利波特世界中的“伏地魔”三字,都是不能被提及的。江予眠通常不给别人难堪,所以没明说,晏周倒是自个儿看出了她的问题所在。
他伸手拍拍挂在两桌中间的保温杯,“那我给你打点儿热水?”
江予眠杯子里有热水,她谢过晏周说不用,眼睛去观察他的表情。这个人没有半分不自在,江予眠放下心来,又像信不过他似的确认道:“你真的不违纪了?”
“看我心情。”晏周向后翘起椅子,又是那副坐没坐相的样子。江予眠没听出他话里的笑,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晏周伸出胳膊,再度用拳头碰碰江予眠的胳膊肘,“没说完全不违纪,可有的是办法加分不是么。”
老甄制定的班规中有小组加分这一项,例如担任班干部可以挣工分,例如月考进步多少名,就按进步的难易程度加多少分。虽然晏周既不是班干部,也不可能从倒数第二考到班级前五,但是过两天他们班就要下乡去了。
海扬中学响应素质教育的号召,在高一级部挑选两个试点班级下乡体验生活。学生们未必能从三天两夜的劳动中习得某些素质,可通过这次活动,大家就掌握了成人社会中公开的秘密:国庆假期存在的唯二用途就是调休和为领导工作。
老甄并不同情学生,只同情自己都活到了不惑之年,竟然还会有所困惑:领导们天天拍脑门子做决定,怎么也没见谁得脑震荡。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他贫穷老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永远服从,永远死气沉沉,把领导在会上的加班指示传达给学生。
他们要去的村子正在忙秋收,田野广阔无垠,打眼望去是满目金黄的玉米。学生们借住在老乡家,白天分组劳作,一批人顶着大太阳去田里掰玉米,另一批人留在老乡家帮农妇生火做饭,再有一批人团团围住平房外的水泥猪圈,或倒泔水,或打扫猪舍。
晏周干农活儿,并不算一把生手。他上三年级以前,被晏卫东送到农村里劳改过一阵子。在晏卫东的想象里,晏周应该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夜里都在想念自己的小软床。可是晏周四仰八叉地睡在火炕上,身心无比舒坦,因为这火炕是他亲手烧起来的。
那时晏周和他爷爷住在农家小院里,厨房的炉灶连着东屋的炕。老晏给孙子绝对的自由,晏周呼一下点燃秸秆扔进炉子里,老晏非但不怕烧到他的手,还在旁边指挥孙子多点几根秸秆,这火还不够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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